一
原来一个经常跳跃在自己面前的人在之后会这么令人不适。杨子走后,虽然樱花一往开放,三号线一往穿梭于雨点一线之中,海面上的海鸥一往引吭高鸣,但我总有一种缺失感:一种樱花的烂漫、生活的规严、海鸥的自由都无法引呈的感觉。这令我困惑不已。那个如同跃舞的百灵、有着健康的笑容的女孩早已不复存在,当我每次开心时抬起头, 总是对上一双眼睛;当我失落的时候,理应总是有个人拍拍我的肩;当我从每个单调的梦中醒来时,理应有人开心地在门口等我一起上学,可那个人不在了。换言之,那个人作为我的一生的有限美好消失了。当那个人以各种形式逗我开心时,我没有开怀大笑;当那个人开始忽略和我的距离时,我没有坦然面对;当那个人流着泪像海浪般远去时,我没有伤心。
我现在回想起来,发现橘子的付出与我的付出无法相类比,我毫无疑问地辜负了她,但我又没想清楚为什么会这么做,我那时什么都不懂。
高一整整半个学期,我开始自我封闭,喜怒无常,久而久之,大家便把我归为怪人,在靠内的角落里,我一人独占两个座位。
高一下学期的一天,班里来了一个新学生,是个女生,非常羞涩,班主任看起来也懒地安排,于是她便自己坐到了我一旁的空位上。对此,我当然非常不满,但班里没有一个同学站出来替我说话,我也没有搬文的理由了,所以且当观察一个羞涩木讷的小丑,期待着她会班里出现乱子。但事与愿违,她的到来像是往水中投入一粒石子,无法激起任何波澜。
她上课时非常认真,但有时会显得迷茫慌张,有一次,她轻轻的触动打乱了我的思绪,我不满地盯着慌乱的她。“我……我……”她轻声说,像是下定了决心,“我可以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吗?”“不可以。”我扼要地拒绝了她,自始至终,我都未曾看过她的双眼。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畏惧地躲避别人的眼神,我觉得它们非常危险,会对我造成伤害,但这一切都是我失去了以往的日常所致的后遗症。
她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大家开始失去了对她的好感,取而代之的刻薄的话语以及看似无心实则有心的小动作。
她们有的人会说,你怎么休了半学期的假啊?是有什么传染病吗?而在后者声音之时,她们早已哄堂大笑。有时也会故意将她放在桌边的铅笔撞掉,看着已削断了铅的铅笔,她的有恃无恐的眼睛只会对上羞涩歉意的苦笑。
我对此表现出事不关己的样子,因为我和她被归为异类。
而异类自然没有平等的权利。
“大家……为什么都这样啊……”
上课时,她深深地埋下了头,长长的刘海盖住了悲伤的眼睛,只能看到红红的鼻尖以及紧抿的嘴唇。课堂上,大家有说有笑,乐此不疲,而她置身其中仿若一个局外人,一个落单的小鸭子。
我微微叹息,但没有说话的勇气,只是轻轻地叹息,哀伤地看着窗外。
黄昏的校园沉在霞光之下,放学归家的学生们跳跃的光点,留有沉默不语的树。
“你好!如果可以的话,能让我来擦黑板吧!”
我的同桌从位子上起身,向着卫生委员说。
“好啊,以后每天都让你干好喽!”他笑着将黑板擦丢在她的脚边,扬起的粉笔灰也落满了她的鞋子,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鸭子。
“是!……”她对着卫生委员鞠躬,再次鞠躬。教室里只剩下百无聊赖的我以及奋力踮起脚擦着黑板的她。
我不耐烦地背起书包,走到门口时,不禁开口问道:
“值得吗?”
“诶?……什么?……”她茫然地望向我,脸上布满灰尘。
“他们都在利用你,拿你当作笑柄,你为什么还要讨好他们?……”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不禁双拳紧握,声调也逐渐颤抖。
“大家好像并没有恶意……”她用白色的手抓抓头发,笑了起来。
“可他们都在嘲笑你啊……你怎么……”
傻。
最后一个字我还是没能说出来,我不理解,明明别人的眼里,你的形象早已被定义,为什么还要一味地抛弃着自己所谓廉价的感情?
“唉,是吗?……”她摇晃头,“时间久了,大家就不会这样了吧。”
我没有继续问,冷淡地走出教室,留下茫然的她。
时间能带来的只有更深的毁灭,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现如今,任何人的善良早已不值一文,如果有想以善良打动别人,就只能在善良上加之虚伪,在微笑上加之做作,在行动上加之讨喜,以一种矛盾的行为来满足别人的恶趣味。早在初三时我就已经发现,原来一个人的善良上还有着虚伪,高尚上还有着做作,宽容上还有着高傲,哀伤上还有着自怜,原来所有的感情是可以同时加之在一个人身上的。
坐在电车上,窗外的樱树朝后退去,大海则静止不动,人们疲倦地看头顶的站点表,迷失蝴蝶在车厢中慌乱飞舞。我也渐渐闭上双眼,茫然地进入沉睡,直到车厢中空无一人之时才醒过来。
“你、你好……”
刚坐在座位上,她便笑着对我问好。
“嗯……”对此,我也只好以回应。
又是一天,她又一次不出所料地被捉弄了,有人故意在黑板上胡画,原本洁净无比的黑板变得十分脏乱,班主任见此大发雷霆,于是卫生委员就顺理成章地把担子丢给她。
“昨天下午,是她自己要干的。”
随意的口气令我想起了他丢给她板擦的眼神:冷酷、刻薄、侥幸。
“不是不是……我……”她红着脸站起,语无伦次。
“谁下课后在黑板上乱涂乱画?这样做是非常可耻的!”
班主任瞪圆了眼看着她,台下的同学乱作一团,像是看戏一样盯着手足无措的她。
我不知怎地,怀有一种悲伤的愤慨,霍然地站起了身,众人收回了表情,疑惑地盯着我。
真的可笑,一个人,善良与否,胆小与否,他的形象总能在别人的众目下所定就。明明大家可以去试着去理解、去耐心地相容,在日常生活中渐渐理解彼此。但反而却用了最最狂妄自大的方法,以一种有恃无恐、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立场去轻而易举的定义别人。面对数眼睛,它们之中或许有着困惑,亦或是有着期待,但我都不能明白。我唯一所明白的,就是身边这位名叫亚提的女孩,她的蓝色眼睛中透露出的只有绝望与哀伤。
“黑板不是她画的,我昨天下午看着她擦的,非常干净。”
我的话炸响在教室,犹如钢珠击碎了玻璃。
之后呢,我和她被罚了擦七天黑板,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则仅仅罚站了一节课,这也不奇怪,谁叫我和她是异类。
一次作文课,要求描写自己一家的和睦故事,大家一致看向亚提,议论纷纷。
“他们都在看我啊……”亚提低下了头。
“不要哭啊。”我无所谓地托着腮帮,朝着他们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和亚提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起初是她谈指着我,而我则稍迟一句地回应着她,在谈话之中,我得知了她父亲的事情。
“不要哭的,我和妈妈,没了爸爸,还是很开心地生活……”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她仍笑着,仿佛在述说一个 的噩梦。
“你很坚强啊。”我情不自禁地说,她闻言只是付之一笑。
她真的很坚强,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流下过一滴眼泪。
有些人,他们总是忍受着常人没有经历过或者理解的痛楚,但却仍以笑容回应,或许在笑容的背后,他们也会偷偷哭泣,哭得也许比任何人都绝望,但在新的一天,他们则又以一如既往的样子面对大家。
我记得在一次考试之后,我代表分发卷子,面对早已习以为常的分数,我不屑地将其揉作一团丢进书桌,然后不经意地看向亚提,却怔住了神。
此刻的她,紧紧地捧着卷子,身体同卷子一并颤抖,她的身体在那一刻仿若缩小了一圈。而在那一刻,我看清楚了她的眼睛;那是一个饱含痛苦的美丽双眼,蓝得透彻的瞳孔仿若深海的海波,从中凝结的泪珠,不甘地、力不从心地打在白色的卷子上。
不知怎地,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哀伤,犹如心脏被一股力量像拧抹布般拧着,却挤不出一滴水,只有血。
二
杨子是个很爱海的女孩。
这种看不单只矗立在海滩上看,还包括走在路上看与坐在电车上看。她看海的时候往往默不作声,这与她平时开朗大方的样子是极不相衬的,的但你又无法认为这违和的,因为她看海便是纯粹意义上的看海,是放空了一切、除感官外的一切去看海,去极目远望去侧耳聆听,去翘鼻细闻。
她说过,海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不论周遭的环境如何不同,不论内心的情绪有多么浮躁,只要一看到大海便会发现它们全部烟消云散。但我却无法与她共情,我恐惧海,忌惮它严肃且深不可测的神秘,仿佛其中有一股无形的威严。这也许是我与她永远无法走到一起的原因。
杨子是初二那年秋天走的,走得安静祥和,甚至没有和任何一个人打过招呼,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有人说这是因为家庭的工作变动导致她转学的,但不论真假与否,我最想知道的是,她为什么没有和大家告别,以及发觉自己把曾经习以为常的生活默默抹去后面对另一种陌生生活的心情。其实我也是一位转校生,我转校的缘故是父母单元拆迁的原因,当时我才十二岁,面对离别,我只会哭泣。我有几个玩得很要好的朋友;一个年纪比我大但身高却比我低的男孩,一个个子和我差不多高的九年级男生等。临在别的前一天,我们仍旧在经常玩的广场里游荡着,百无聊赖地玩着体育器械,当时,怀有离别前悲壮的我很想同他们坦白自己即将远去的事情,但他们一直都满脸无聊,我也没有吐露,黄昏将大地染成洗晒的橘色,我站在他们背后的远处,呆呆地望着他们,仿佛之间隔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海洋,我第一次尝到了“离别”的滋味。
离别有时对其他人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你在他们心里的分量远不足以使其为之动容。而杨子义无反顾地冲进我的生活,理所当然地入侵我的日常当中,她总是以活泼的笑容击穿我从小养成的表情,她的到来如此霸道,却又不令人厌恶,那么她在我心中的分量又是怎样的呢?
“你反应太慢了。”她有时会说。
年轻气盛的我的反应怎么会慢,只不过是她性子太急了,所以我总是被她挑逗,被她牵着鼻子走,一旦她走了,我的平淡但不失开心的世界顿时变得乱糟糟的。
我将这些事讲给亚提,并对她说,自己很害怕离别。
她认真地点头,说自己曾经上三年级的时候,吵着让爸爸妈妈带她去看烟花。烟花便指的是当地节假日举办的晚会所放的烟花。因她的爸爸在外地工作,所以在烟花晚会前夕便赶回来,到了当天,满怀的期待的亚提母女在会场上接到了来自医院的冰冷的电话,她们期许的那个人永远无法回来了。
“离别什么的……我虽然不懂,但知道它是个会令妈妈哭泣的东西。”她说。
夜晚,我辗转反侧,回想着从前的记忆,努力地去汲取一丝感人的情感,但关于童年的朋友、所走过的大街小巷、卖糖画的大叔、广场边的有点像女人的男人以及那个名为杨子的女孩,都如同河流中卷走的细沙,不留有分毫可令我平咋的东西,我无法形容为什么称为“东西”,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什么词了。
在一个小社会般的学校里,到处传播着活跃的气息。我整日浑浑噩噩,虚度光阴,直到踏足大社会当中,我才发现我在高中时期的那些被自己不看中的小事以及苦闷的烦恼,到了以后只会加倍奉还。我无法体会杨子所说的烟消云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表达,她像海一样难以捉摸。
亚提死了,死在一个像杨子一样悄悄离去的一个平常日子里。
她的内心是健康的,她同杨子一样乐观开朗,而不乖张,但她的内心又是扭曲的、畸形的,因为她一直有一种良知,它如同一只怪物,将她一切快乐的自由吞噬一空,只留有一具空荡的外壳。母亲的悲苦、自我的封闭、无法解脱的思考令她身心俱疲,没有一个人愿意关爱她。
在她的葬礼结束后的一天,我征得了她母亲的同意,进入她的房间。
我走过一堆零钱和玩偶,看着桌子上像小鸭子一样傻乎乎的女孩,走进不再有人睡的大床,我仰面躺在她的床上,闭上双眼,感受空气中一层一层的生机,我仿佛在脑中有一次重现了她的样子:一个留有黄色披肩发的女孩;有一颗如同蓝宝石般闪耀的眼睛的女孩;一个自始至终都笑容面对的女孩;一个不属于这个灰白世界的女孩。直至睁开眼睛,在眼泪的模糊中,我看到柜子上的药瓶。
我找来一把椅子,看样子是她写生的椅子,我小心地将它抬到柜子一旁,踩上去够到了那个药瓶,是一瓶安眠药,已经过期三个月了。
我将其揣入兜里,像是捡起了一朵压抑的乌云。
临近高考的一天,我参加了烟火晚会,我挤在人群当中,仰头看向远处,大海的上空,一条拖着白色长尾的光芒慢慢地切你上夜幕,在停顿一秒后陡然绽放,那一刻烟花的光照在我眼角的泪珠上,大家默不作声,美好的东西总会令人莫名伤神,我不知道泪珠中是否映出了烟花的模样,也不知道它能否将其恒永地留存,我依旧是孤身一人。
我逆着海风沿着海岸行走,脚下不时涌来冰冷的海水,人群与烟火正与我渐行渐远,空旷的爆炸声响彻天际,远处的海鸥引吭高鸣。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同亚提见面正是三个月前,安眠药过期了也有三个月,也就是说,早在三个月以前,她便准备好自我了断,可又因什么情况而犹豫不决,最后放弃的呢?我自大地想到这其中的缘故或许就是因为我的出现,打乱了她原有的世界,就如同杨子闯入我的世界那样。可这可能吗?这可能吗?
我低头着走着,滚烫的泪珠打在赤脚的背上,尤如焚烧的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