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加班第十七小时那刻倾盆而下。
林知衡盯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镜片裂纹卡在“用户留存率”小数点后第三位，像是数据在无声抗议。雷声碾过写字楼，震得他桌角的速溶咖啡罐叮当一响——第五罐了，砂糖包堆成的雪山已没过键盘。
“最后核对一遍。”他咬着吸管喃喃自语，珍珠奶茶的塑料杯被捏得变了形。双份珍珠在杯底凝成硬块，是便利店“第二杯半价”活动的战利品，现在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
手机突然弹出天气预报：“暴雨红色预警，建议居家”，他盯着屏幕嗤笑出声，笑声撞在空荡墙壁上，像颗偏离轨道的流星。
电梯镜面映出张憔悴的脸：头皮屑黏着额发，银框眼镜滑落鼻梁，灰卫衣袖口毛边绽线，破洞牛仔裤膝盖贴着卷边的创可贴——上周在废品站搬电路板时的勋章。
林知衡对着镜面把头发胡乱扒了扒，指尖触到鼻尖的淡褐痣，突然想起爷爷总说“痣是老天爷盖的章，证明你这人有点特别。”
便利店的暖光在雨幕中晕染成团。
林知衡攥着奶茶缩在屋檐下，冷凝水渗入袖口的冰凉让他打了个激灵。正犹豫是否冒雨冲刺，脚边的纸箱堆传来窸窣响动。印着“高端猫窝”的箱子裂开豁口，湿漉漉的泡沫如溃败的云朵一样缓缓散开，。
“流浪猫吗？数据显示，流浪猫在恶劣天气的存活率骤降了72%。”他蹲下身打开手机备忘录，指尖在“收养可行性分析”的标题下敲字：猫粮预算200元/月，驱虫药80元/季度，疫苗三联 480元/年……
突然，有团橘色的东西从纸箱里探出脑袋来，绿眼睛在闪电中亮得像两盏小灯。
是只胖乎乎的橘猫。
橘白相间的毛被淋成深褐色，粘成一绺一绺的，右耳缺了个小角，大概是打架留下的勋章。它正用爪子扒拉碎泡沫，把泡沫堆成歪歪扭扭的小山丘，像是在给自己搭城堡。林知衡的奶茶杯离得太近，猫突然伸出沾着泥的爪子，精准地打翻了珍珠奶茶，精准地捞出杯壁上挂着的一颗珍珠。
“喂！”他刚想把杯子挪开，却看见猫把珍珠含在嘴里，绿眼睛眯成了细线，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林知衡的手顿在半空，突然想起手机相册里存的那些猫咪照片：三花在车底躲雨，狸花正扒拉着垃圾桶，每一张都拍糊了，但总在相册的置顶处。
“野生猫携带病菌的概率可是高达62%。”他像是在暗示自己一样，硬起心肠站起来，鞋底却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低头一看，橘猫正用尾巴缠着他的破帆布鞋，项圈上的铜鱼吊坠沾着泥点，发出“叮咚”的轻响 —— 和爷爷那只旧怀表的声音一模一样。
“人类总喜欢给‘需要’和‘想要’贴价格标签，试图用数字的锁链捆住一切无法被定义之物。这种精于计算的贫瘠，真是令人发笑。”
一个清晰、冷静，带着点沙哑质感的女声，直接在他脑子里响了起来，盖过了哗哗的雨声。
林知衡环顾四周，却不见半个人影……
“一定是咖啡因过量产生了幻觉……”
“人类，不是你的幻觉，请不要瞧不起我喵。”
林知衡再次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直到他发现眼前的橘猫嘴巴正上下开合。
他揉了揉眼睛，对自己的视觉和听觉同时产生了怀疑。
“噗——咳咳咳！”林知衡手一抖，半杯奶茶差点全泼在自己磨毛的裤脚上。他猛地后退一步，背脊撞在便利店冰冷的金属卷帘门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惊得他心脏也跟着狂跳。他像见了鬼一样瞪着那只蹲在他帆布包上的胖猫，声音都劈了叉：“你……你会说话？！”
林知衡作为一名数据分析师，什么抽象的数据没见过，却第一次遇见如此不科学的极小概率事件。
橘猫慢悠悠地舔了舔自己爪子上残留的甜腻奶茶和珍珠碎屑，那双绿眼睛在雨夜里闪烁光芒。
“第欧根尼住在木桶里的时候，”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讽腔调，“可从来没计算过‘住桶成本’、‘木桶折旧率’亦或者‘桶内空间利用率’。”
话音未落，橘猫猛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喷出的细小水珠有几颗精准地溅落在旁边那个印着“高端猫窝”的破纸箱上。
“看见没？这个被你们人类丢弃的破箱子，比你手机里那些冰冷僵死的数字报表有用得多——至少它此刻能为我挡点雨。”
林知衡盯着纸箱上的“高端”字样，突然想起这牌子的猫窝在电商平台卖三百多，上个月公司下午茶抽奖，中了奖的同事嫌占地方，直接就扔进了垃圾桶。他当时还在心里计算：“溢价率300%，典型的智商税”，可现在这只猫宁愿缩在破纸箱里，也没去蹭旁边那个没开封的猫抓板。
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
他脑子里的“成本分析表”突然卡住了，手指不听使唤地伸过去，把猫捞进了怀里。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弯下了腰，手臂穿过冰冷的雨水和浑浊的积水，一把将那只湿透、冰冷、沾满污泥的胖橘捞进了怀里。廉价卫衣的布料瞬间被浸透，冰凉的湿意和沉甸甸的触感紧贴着他的胸膛。手掌下意识地托住猫的后颈，指腹清晰地感受到皮毛下凸起的脊椎骨节，硌得他掌心微微发疼。
“体重大约低于同品种平均值15%，存在营养不良风险。” 数据流在脑中自动生成报告，手臂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将那冰冷颤抖的一团更紧地护在怀里，试图用自己同样湿透的体温去驱散那份刺骨的寒意。
怀里的橘猫倒是很乖巧，爪子搭在他的肩膀上，绿眼睛盯着他手里的奶茶杯，突然用尾巴指了指路边的垃圾桶：“与其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不如先解决点实际问题。看到那个绿色的垃圾桶了吗？左边，袋口没封严的那个。”
林知衡下意识顺着猫爪指的方向瞥了一眼。
路边一个绿色的大型垃圾桶旁，确实歪倒着一个破口的塑料袋，里面露出花花绿绿的包装袋一角。借着路灯的光，勉强能看清上面印着几个字：金枪鱼风味全期猫粮。
“免费，未开封，只是包装破损，比你刚才在手机里精打细算的那堆数字，性价比高得多。这才是真正需要被纳入你‘可行性分析’的关键数据点，数据分析员先生。”猫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得意。
“金枪鱼味”的字样在雨里泛着白，他突然想起上周在公司楼下喂流浪猫，买的就是这个牌子。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猫的手臂又收紧了些，脚步更快了。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却浑然不觉。
……
老旧公寓楼的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
声控灯随着林知衡沉重的脚步声，挣扎着亮起昏黄的光，勉强照亮通往五楼的狭窄楼梯。
他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怀里的橘猫闭着眼，只有微微起伏的肚皮证明它还活着。
终于打开自己那扇漆皮剥落的房门，一股独居男性特有的、混合着泡面、电子元件和旧书纸张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一张堆满文件和旧电路板的书桌，一张略显凌乱的单人床，一张沙发，一些基础的破旧电器，一个塞满工具和杂物的简易架子，角落散落着几个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废纸箱。
“临时猫窝可用电路板包装纸箱改造，成本0元，保温性评分偏低。”他拖出个印着 “精密仪器”的纸箱，刚要剪开口子，就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
回头一看，胖橘已经跳上了沙发，蜷进爷爷留的旧毛毯里，把自己裹成了团橘色的球。
“喂，那是我的毯子。”林知衡想去把它抱下来，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毛毯是爷爷织的，蓝白条纹已经洗得发灰，边角磨出了毛，但每次加班晚归，裹着它就像被人轻轻拍着背。
橘猫大概也觉得暖和，呼噜声打得震天响，把毛毯上的线头都震得跳起舞来。
“第欧根尼说‘不要挡住我的阳光'，没说‘阳光必须来自豪华猫窝'。”猫从毛毯里探出头，抖了抖耳朵，甩出的水珠溅在林知衡的银框眼镜上，“你爷爷的毛毯比纸箱暖，这才是关键问题所在。”
林知衡摘下眼镜擦水，突然发现镜片的裂纹里卡着根猫毛，橘色的，像根细小的阳光。他确实想过把毛毯扔掉 ——“占地方，利用率低”，数据是这么说的，但每次在整理旧物时，眼睛总会故意忽略它。
“你怎么知道我爷爷？”他重新戴上眼镜，看见猫正用爪子扒拉沙发缝，好像在找什么。铜鱼吊坠在毛毯上蹭来蹭去，把绒毛勾出了几根白丝。
“猜的。”猫从沙发缝里叼出个东西，放在林知衡的面前——是爷爷的旧怀表，铜制的表壳被蹭得发亮，表链断了一截，大概是上次搬家时弄丢的。
林知衡捡起来打开表盖，里面的照片已经泛黄：年轻的爷爷坐在树下看书，旁边摆着个木桶状的东西，像个粗陋的小凳子。
“那是第欧根尼的‘哲学桶’仿制品。”猫突然从毛毯里钻出来，蹲在他的膝盖上，绿眼睛在闪电中泛着浅黄。
林知衡的手指停在怀表的照片上，久久没有回应。那个小时候爱讲哲学故事的面庞浮现在林知衡的眼前，仿佛美好的时光就在昨日。
“我先声明，收养你只是……临时数据采集。”他起身去厨房找碗，声音有点硬，“这并不是我的好奇心作祟或者圣母心泛滥，仅仅是记录流浪猫的适应过程，为后续的动物保护数据分析积累样本。”
猫没说话，只是跟在他脚边，尾巴尖偶尔扫过他的脚踝，像在盖章确认。林知衡往碗里倒了点温水，刚放在地上，就听见橘猫跳上了餐桌，正用爪子扒拉他的珍珠奶茶。
“人类的奶茶对猫有害……”他话没说完，就看见猫已经用爪子捞起了一颗珍珠，飞快地塞进嘴里，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林知衡突然笑出声，把奶茶往它面前推了推：“就一颗，多了算超预算。”
……
后半夜雨停的时候，林知衡被冻醒了。
他发现自己裹着的毛毯落在地上，而胖橘正蜷在他的枕头边，项圈上的铜鱼吊坠贴着他的耳垂，冰凉的金属触感混着猫的体温。
手机屏幕还亮着，“收养可行性分析” 的表格停在最后一行，被猫爪踩了个模糊的泥印，像个没写完的句号。
林知衡摸黑打开备忘录，新建了个表格：“阿加莎每日进食量记录（第 1 天）”，指尖悬在键盘上，突然想起刚才猫叼怀表时的样子——优雅又笨拙，像个藏着秘密的哲学家。
“就叫阿加莎吧。”他对着黑暗小声说，枕头边的猫动了动，大概是在打呼噜。
起身喝水时，客厅的月光亮得像铺了层霜。
林知衡看见阿加莎躺在爷爷的旧毛毯里，四脚朝天，露出雪白的肚皮，橘色的毛在月光里泛着金边。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把毛毯往上拉一拉，却发现怀表被放在猫的肚子上，表盖敞开着，照片里的爷爷好像在笑。
“你说第欧根尼住在木桶里，会不会也偷偷藏了颗珍珠？”他戳了戳阿加莎的肚皮，被猫爪轻轻拍开。
窗外的月光淌进厨房，照亮了台面上的电路板零件，那些被他视为“废品”的东西，突然有了新的意义——或许可以改装个自动喂食器，预算不高，但够用心。
……
天快亮时，林知衡趴在餐桌上睡着了，却被一阵 “叮叮当当” 的声音吵醒。
林知衡双眼朦胧，睁眼看见眼前的橘猫——阿加莎正用爪子扒拉他的报表，把“收养成本”那页撕了下来，垫在自己的窝里当褥子。
“嗯……看起来昨晚不是梦……不对，等等！”
“喂！那是重要数据！”林知衡猛地醒了过来，伸手去抢。
阿加莎舔了舔爪子，绿眼睛瞥了他一眼。
说时迟那时快，“嘭”的一声，眼前的橘猫身形悄然不见，变成了人的形态——橘色卷发扎成双马尾，穿着水手服，右耳的缺角在晨光里格外显眼。
“第欧根尼还说过……”她歪着头，话没说完就打了个哈欠，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先给我开个金枪鱼罐头，哲学讨论需要能量补给喵。”
“靠！”林知衡不知所措，更加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猫娘”，“这是魔法吧！”
“无礼，人类！本喵可是高贵的“哲学家”！”阿加莎双手插在贫瘠的身前，自信满满。
房间里随即传出打闹的动静。
窗外的鸽子突然扑棱棱飞起，掠过晾衣绳上的衬衫。
城市的天际线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漫长而荒诞的雨夜终于过去，一个带着猫毛、哲学疑问和未统计成本的新日常，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