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中午十二点十七分。
林知衡的公寓里正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昨夜通宵调试电路板残留的松香味,吃了一半的薯片袋散发出的油腻咸香,还有……两个成年男性因为错过早餐而发出的无声却震耳欲聋的饥饿哀鸣。
林知衡瘫倒在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旧扶手椅里,像一坨被数据流冲刷过后的残渣。洗到发白的灰色T恤皱巴巴地贴在身上,破洞牛仔裤的膝盖处露出一点创可贴的边缘。一头微卷的深棕发更是彻底放弃了治疗,在头顶炸成一团鸡窝。
造成这人间惨剧的罪魁祸首之一,运营专员张启铭先生,正以一种近乎献祭的虔诚姿态,双手捧着他的智能手机。他穿着那件标志性的、印着巨大“KPI即正义”口号的亮黄色宽松T恤,此刻那口号在主人濒临崩溃的情绪下显得格外讽刺。
“完了完了完了!”小张的哀嚎带着颤音,在安静的房间里炸开,吓得窗台上晒太阳的某只橘白相间的毛团不悦地抖了抖耳朵。
“林哥!林哥你快看!完了!出大事了!”
林知衡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聚焦在小张那几乎要怼到他鼻尖的手机屏幕上。
屏幕上是“饱了吗”外卖APP的卫星实时地图界面,一个代表骑手的卡通摩托车图标,正以一种令人心梗的频率,在标注着“距离您0.5公里”和“距离您0.6公里”之间反复横跳。
“看!他动了!他动了!朝着我们方向!”小张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0.5公里了!有希望!炸鸡在望!”他的眼睛闪烁着对油炸食品的圣光。
下一秒。
“卧——槽——!”小张的声音瞬间从天堂坠入地狱,带着难以置信的悲愤,“0.6公里?!0.6?!他他他……他刚才是在原地画了个圈吗?!还是掉头回去接了个顺风单?!这轨迹是TM正弦曲线吗?!”他的手指用力地戳着屏幕,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不听话的图标戳回正轨一般。
林知衡被这噪音吵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揉了揉干涩的眼角,长期的熬夜和饥饿让他的大脑处理信息的速度变得异常缓慢。
“数据……异常。”他干巴巴地开口,声音因为缺水而变得沙哑,“根据APP提供的平均骑行速度,结合你下单时间、餐厅距离和本市该时段路况的综合数据模型……”他顿了顿,试图在饥饿导致的眩晕中调取那些冰冷但可靠的分析,“……理论上,他应该在11分32秒前就抵达我们楼下。目前延迟率……已经超过120%。差评风险……激增。”
他用尽最后一丝身为数据分析员的职业素养,试图用理性的数据和风险评估,来压制胃里那只疯狂咆哮的怪兽。
“喵——嗷?”
一声拖长了调子和被打扰了清梦不满的猫叫响起。
声音的来源,是霸占了整个沙发最柔软、阳光最充足的角落的某不知名橘猫——阿加莎。她显然是被小张一惊一乍的嚎叫彻底吵醒了。
那双如同顶级祖母绿宝石般的猫眼懒洋洋地睁开一条缝,精准地锁定了噪音源头——小张,以及他手里那个屏幕上的小点正做着诡异布朗运动的手机。
阿加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露出粉色的口腔和尖利的牙齿。
她慢条斯理地站起身,迈着优雅的猫步,轻盈地(考虑到体重,这个轻盈需要打点折扣)跳上了堆满电路板、数据线和半包薯片的茶几。木制茶几不堪重负,被她的体重压得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她无视了小张焦虑的目光,径直走到手机旁边,鼻尖几乎要碰到屏幕。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在0.5和0.6之间反复横跳、如同鬼畜视频主角般抽搐的骑手图标。
那眼神……怎么说呢?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个被困在无限循环代码里的可怜虫。
然后,在两人的注视下,阿加莎抬起了她那只粉嫩的右前爪。
轻轻地,稳稳地,按了下去。
粉色的肉垫,正好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屏幕上那个不断挣扎的骑手图标。
“喵————呜?”她再次发出一声长吟,尾音微微上扬。
“哎呀,阿加莎!”小张愣了一下,随即哭笑不得,“你也饿了对不对?闻到炸鸡的香味了?别急别急!等骑手大哥突破次元壁,胜利就在眼前!坚持就是胜利!”
他完全误解了猫的行为,以为这只馋嘴的胖橘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炸鸡的渴望。他甚至试图伸出手想抚摸阿加莎的脑袋以示安抚,被猫嫌弃地一扭头躲开了。
仿佛是命运对小张“胜利宣言”的嘲讽一般,APP页面自动刷新了。
“0.3公里!”小张瞬间复活,眼里的圣光浮现,比刚才还要炽热十倍,“哈哈哈!我就说!次元壁破了!曙光就在前……呃?”
笑容凝固在了他圆圆的脸上。
屏幕上,代表距离的数字,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恶意地抹去重写,清晰而残酷地显示着:“0.4公里”。
小张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消失,他张着嘴,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那个“0.4”,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
“为——什——么——?!”一声饱含血泪的控诉冲破了喉咙,震得茶几上的薯片袋都抖三抖。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0.4?!刚才明明0.3了!这0.1公里是异次元裂缝吗?!是百慕大三角吗?!是那拼夕夕砍一刀永远差的那0.01%吗?!啊?!”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大腿,绝望的气息蔓延开来。
就在小张濒临饿疯的咆哮声中,阿加莎慢悠悠地收回了按在手机屏幕上的爪子。
她优雅地跳下茶几,落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那双眼睛扫过房间中的二人,最后,落在了林知衡脚边不远处躺着的一摊从薯片袋里掉落出来的的薯片碎屑。
阿加莎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然后,她动了。
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
她微微伏低身体,重心后移,橘白相间的尾巴绷直,尖端轻轻点地——以一个标准的猫科动物预备冲刺的起手式,而目标正是那摊诱人的薯片碎屑。
小张还在为那0.1公里的“天堑”捶胸顿足,林知衡则被饥饿和疲惫折磨得思维迟钝。
下一秒,阿加莎开始了她的表演。
她抬起了右前爪。动作清晰而缓慢,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她的爪子抬到大约离地五厘米的高度——然后悬停,时间仿佛凝固了半秒。
然后,爪子落下,轻盈地点在地板上。位置……仅仅比刚才的位置,向前挪动了微不足道的……大约两厘米?甚至可能还不到。
接着,是左后爪。抬起,同样缓慢,同样带着一种刻意的仪式感。悬停,落下,位置……同样是极其微小的前移。
再然后,是左前爪……
如此循环往复。
她的身体在这种极致的慢动作中,保持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认真,极其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宇宙真理的精密实验。
林知衡彻底懵了。
他维持着瘫在椅子里的姿势,下巴微张,眼神呆滞,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阿加莎这史无前例的怪异行为牢牢吸引住。
薯片的碎屑就在他脚边不到一米的地方,以阿加莎平时扑击的速度,顶多0.5秒——哦不,甚至应当在以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速度就能叼走。
可现在?看她这速度,等“走”到薯片那儿,估计薯片都成为“薯片爷爷”了!
“阿加莎?”林知衡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干嘛呢?”他艰难地转动着因为低血糖而变得格外沉重的脑袋,“饿得……关节生锈了?”
这猫的行为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对“嘴馋胖橘”的认知范畴,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邪门。
他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小张手里依然亮着的手机屏幕。
那个该死的骑手图标,依然顽固地在0.3km和0.4km之间做着毫无意义的、令人绝望的反复横跳。
0.3…… 0.4…… 0.3…… 0.4……
阿加莎那慢得令人发指的抬爪、悬停、落爪……
抬爪、悬停、落爪……
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猫咪慢动作分解的脚步。
一种强烈的既视感,如同冰冷的电流,猛地窜过林知衡的脊椎!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场景?
不是画面,而是一种感觉。一种无限接近目标,却永远无法真正抵达的……令人抓狂的感觉。
“等等……”林知衡无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个感觉……好熟悉……好像……好像在哪听过?”他拼命在自己的记忆库里翻找。
碎片,模糊的碎片。
是……书架?爷爷那个堆满落灰旧书的书架顶层?好像……有一本书的封面插图?画着一个肌肉扎实、穿着古代盔甲、跑得飞快的男人……在追……追什么东西?
还是……楼下小花园里,陈婆婆一边给月季剪枝,一边慢悠悠地跟他说过的什么故事?好像是……一个跑得很快的英雄……和一个……动作慢悠悠的……动物?
乌龟吗……?
一个模糊却异常清晰的形象,伴随着一种强烈的“永远差一点”的憋屈感,猛地撞进了林知衡混乱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