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午后的阳光，光线从梧桐叶的指缝间漏下来，在鹅卵石上映出半透明的光斑。
午后的阳光总带着点懒意，把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变成了跳动的金粒，落进人眼睫上是轻轻的痒。
小区公园里，空气里正飘浮着泥土与青草的混合气息，以及月季花浓郁的花香。
还有……林知衡额头上沁出的汗水。
他仍穿着那件破旧的灰色卫衣，蹲在一丛开得正盛的月季前，眉头紧锁，此刻在iPad的反光下显得格外亮眼。
平板屏幕幽幽地亮着，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曲线图。
林知衡的手指飞快地在虚拟键盘上起伏，偶尔还对着同一株月季，从不同角度“咔嚓”、“咔嚓”地拍照存档。
“陈婆婆，”他终于抬起头，声音里带着一种困惑，“这株‘黄金庆典’的生长速率……严重偏离了模型预测。上周建立的回归分析显示平均花苞直径日增长应为0.8mm，但今天的实测数据在散点图中离散度极高，样本数据从0.5mm到1.2mm都有……”
他推了下眼镜，试图分析出现异常数据的原因：“是局部光照分布不均？还是土壤pH值存在未被监测到的变动？……”
林知衡继续喃喃自语着。
不远处，陈婆婆正哼着一支悠扬的小曲儿，慢悠悠地给另一片月季浇水。浅灰色的棉麻罩衫外系着碎花围裙，银白的头发松松垮垮地挽在脑后。
天女散花般的水流从老旧的黄铜喷壶嘴洒出，细密地落在油绿的叶片和饱满的花蕾上，激起一片细碎晶莹的光点。她似乎是完全忽略了林知衡那串不知所云的天书，只是笑眯眯地，用沾着水珠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离她最近的一个小花苞。
“知衡啊，”她的声音温和，却极具穿透力，“花开花落，自有它的时辰，哪能算得那么清？你看这个小东西，”她用指尖温柔地拂过花苞顶端，“昨儿个还害羞地捂得严严实实，像个怕见人的小囡囡。今儿个日头暖和了，它就悄悄松动了些，急着想探头看看这世界哩。”
她的目光又移向旁边一朵盛开的深红色月季：“再看看那朵，前天开得多精神，饱满而又动人。一阵小风过去，那花瓣儿啊，就自个儿商量着，回家歇着去咯。”
她的动作和言语，都透着一股子与这片小小天地融为一体的、令人心安的从容。
“噗嗤！”
一声不合时宜的嗤笑从林知衡斜后方传来。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能在他引以为傲的数据壁垒上精准地凿出个洞，还附带着这种毫不掩饰的令人心烦意乱笑声的，只有那位“家中活宝”。
阿加莎就蹲在他旁边不远处，橘色的卷发扎成两个毛茸茸的双马尾，并随着她歪头的动作上下晃了晃，水手服的下摆蹭上了点新鲜的泥印子。
此时，她正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戳着另一朵半开的奶黄色月季的花瓣。
她转过脸，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目光锁定在了林知衡那张被数据困扰的面庞。
“笨蛋知衡！”阿加莎的声音清脆，尾音习惯性地拖上一点“喵”的余韵，“你拍到的每一张照片，记下的每一个数字，在按下快门时或者手指头按下去‘确认’的那一瞬间——”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指尖在空中画出一个小圈，“——就已经变成‘历史文物’啦喵！就跟博物馆玻璃罩子底下的破瓦罐一个样子！过时啦！失效啦！”
她站起身，拍了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双马尾随着动作俏皮地摆动着。她走近那株 “黄金庆典”，俯下身子，鼻尖几乎要贴上那朵花苞，深吸了一口浓郁的花香。
“你瞧瞧它，”阿加莎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洞悉万物的得意，“就在你刚才眨眼睛的功夫里，这片花瓣是不是又往外展开了那么一丝丝？里面的水分是不是又蒸发了一丁点？甚至它身上接收到的阳光，是不是也偷偷溜走了好多喵？”
阿加莎直起腰，双手叉在腰间，下巴微微扬起，一副“本喵早已看穿一切”的傲然姿态，“这叫‘万物皆流’喵，懂不懂？赫拉克利特老人家要是知道有人想用一堆冰冷的数字把‘流动’钉死在墙上，怕是要气得跳起来给你一记哲学喵喵拳！”她说着，还象征性地对着空气挥舞了一下小拳头。
林知衡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
他盯着屏幕上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和图表——阿加莎虽然嘴毒，但该确实也指出了数据本身无法解决的巨大漏洞。
陈婆婆在一旁和顺地点点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认可（好像本来就是）。陈婆婆放下喷壶，拿起放在小木凳旁的一把磨得锃亮的剪刀。她走到一丛开得有些败了的月季前，那些曾经群芳斗艳的花朵如今黯然失色——花瓣无力地垂着，边缘早已枯萎。
林知衡看着那些曾经绚烂的生命，本能地升起一丝惋惜。
“婆婆，”他忍不住开口，“这些……剪掉太可惜了吧？我昨天测量过叶片的叶绿素相对含量，数据显示其中几根枝条的活性还在阈值之上，理论上还有光合作用的潜力……”
“咔嚓！”
一声干脆利落的轻响。陈婆婆手起剪落，一枝顶梢花朵完全凋萎的枝条落了地，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犹豫。
“不可惜。”陈婆婆的声音平静。她弯下腰，用带着厚茧的手指小心地拨开浓密交错的枝叶。
林知衡和阿加莎都好奇地凑近了些。
只见在老枝与新叶的掩映下，靠近主茎的地方赫然探出几个嫩绿色的小点，像初生婴儿紧攥的拳头，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
“喏，”陈婆婆粗糙的指尖碰了碰那嫩芽，生怕惊扰了，“小家伙们等着呢。地方就这么点大，养分也就那么多。旧的不挪挪窝，腾出点空儿，新的哪有力气使劲儿往上冒？”她直起身，目光扫过整个花园，带着一种阅尽花开花落的豁达，“花开得再热闹，再招人喜欢，也总有谢幕下台的时候。这谢了的花，黄了的叶，落进土里，睡上一觉，缓过劲儿来，又变成新花新叶的力气啦。”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慈悲生命的神情：“生生死死，来来去去，本就是手拉着手，在这园子里转圈圈玩呢，谁也离不开谁。”
阿加莎好奇地凑到那堆残花败叶旁，轻轻地触碰一片枯萎的花瓣。
“赫拉克利特那个怪老头好像还说过喵……”她歪着头，双马尾顺着肩侧滑落下来，眼眸里闪烁着思考的光芒，“‘生与死，少与老，其实……始终是同一个东西的两面喵？’”
“看这朵花，”她指着地上的残骸，声音带着一种新发现的兴奋，“它的‘死’，不正是在给底下那些探头探脑的小芽点铺路吗喵？婆婆剪掉的才不是什么‘结束’喵！”
“这分明是那条流动的长河里，一个小小的水花喵！旧的去了，新的才来，水流才欢快喵！”阿加莎似乎是在安慰林知衡。
似乎是想通了什么，她格外的有干劲，蹦跳着过去一把抓起了喷壶。
“婆婆！我也来帮忙！”她兴致勃勃地宣布，脸上雀跃着笑容。她学着陈婆婆刚才的样子，有些笨拙地倾斜喷壶，对着那些嫩芽底下泥土喷洒。可惜力道控制得不太好，水流忽大忽小，有些水甚至直接冲到了嫩芽上，打得嫩芽可怜兮兮地弯下了腰。
“哎呀！”她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调整角度，双马尾随着动作甩来甩去。
林知衡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他低下头，指尖悬在平板依旧亮着的屏幕上。那上面，象征着“离散度”的红色柱体依旧刺眼。
他默默地按下了侧面的电源键。
屏幕倏地暗了下去，仿佛是一个无声的投降仪式。
数据面向现实的屈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