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又一个雨夜，雨水没完没了地将城市浸透。
雨点密密麻麻、杂乱无章地砸在林知衡公寓的玻璃窗上，“噼啪、嗒啦、噗嗤”等等毫无节奏可言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活像一场完全没有默契可言的交响乐。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雨腥气和一种挥之不去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氛围。
林知衡正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那张旧沙发里，卫衣袖子被起，露出小臂上紧绷的肌肉线条。
电脑屏幕上，一个声波分析系统正工作着，连接在电脑上的收音装置对着窗户的方向。然而，本该显示规律波形的区域，此刻却是一片混沌——五颜六色的频谱线疯狂地扭曲、跳跃、纠缠在一起，毫无规律可言，活像一团被顽皮的猫揉烂的彩色毛线团。
“啧。”林知衡的眉头紧锁，鼠标滚轮放大屏幕，仔细观察着那些毫无意义的峰值。
在家中偶尔的无事可做，让林知衡一时间不知道该干什么，出于对窗外雨声的好奇，尝试着着手分析雨声声波的规律，结果却不尽人意。
“雨滴撞击的频率离散度为87%……振幅分布比较随机……环境噪音干扰系数飙升至0.79……”他仔细扫过每一个数据组，试图用数据和模型去“理解”、去“驯服”窗外这片恼人的噪音，仿佛这样就能驱散自己心头那股莫名升腾的烦躁。
结果？数据越堆越高，心头的毛线团却越缠越紧。
“这破雨声……根本就是个混沌系统！完全没法建模！”声音里充满了数据信徒面对“不可测”时的挫败感。
“喵……好吵的雨，还有人。”一个带着慵懒鼻音的声音在窗边响起。
林知衡猛地抬头，发现阿加莎不知何时赤着脚溜达到了窗边。她只穿了一件宽大的米白色长袖家居裙，柔软的布料松松垮垮地罩着纤细的身体。她侧着身，将小巧的耳朵几乎贴在了冰凉的窗玻璃上，绿眸里映照着窗外的花花绿绿。
“吵得灵魂都要打结了喵。”她微微蹙起眉毛，“毕达哥拉斯那老头要是听见了，肯定要跳脚。”
她收回贴在玻璃上的脸颊，转过身，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客厅角落。那里，一个蒙着灰尘的深棕色吉他正静静倚靠着柜子内侧，从缝隙中露出一角。
“咦？”阿加莎的绿眸亮了一下，像发现了什么宝藏，“那个莫非是……爷爷的吉他？”
林知衡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心头轻轻跳动了一下。那是爷爷留下的旧吉他，他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
“嗯。”他含糊地回应了一声，并未太在意。
阿加莎赤脚踩在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到角落，谨小慎微地拂去琴盒上的浮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一把原木色的民谣吉他安静地躺在柜橱里面，琴弦松弛，琴身光泽黯淡，却透露出岁月的痕迹。
“可以……看看喵？”阿加莎仰起脸，碧绿的猫瞳望向林知衡，带着点请求。
林知衡转头看向阿加莎，喉咙里那句“别动，小心弄坏”的警告，在撞上她目光的瞬间，却莫名其妙地卡住了。
他看着阿加莎蹲在角落的身影，心头的烦躁奇迹般地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嗯。”他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视线却像被钉住一般，无法从阿加莎的身上移开。
阿加莎看上去很高兴，像捧起一件易碎品，将吉他轻轻抱出，走到客厅中央的地毯上，盘腿坐下。
吉他被横放在大腿上，琴身对于她的身形来讲略显宽大，但她毫不在意，只是好奇地用手指拨弄了一下松弛的琴弦。几根弦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难听得让人咋舌。
“唔……果然睡太久了喵。”阿加莎擦了擦鼻尖，并没有气馁。
她低下头，开始笨拙地拧动琴头那几枚黄铜弦钮。她显然不懂专业的调音方法，动作生涩得像第一次进入工厂的大学生。
林知衡不知不觉松开了手中的鼠标。他靠在沙发里，目光被牢牢吸引在阿加莎的身上。
暖黄的灯光洒落，如同精细而温柔的笔触在她专注的侧脸描上一层暖金色，与橘色的卷发交相辉映，构成一幅“和谐”的画卷。
阿加莎时而因为拧错方向发出懊恼的轻哼，时而又因为某个音听起来顺耳了些而嘴角上扬。那条橘白相间的尾巴，随着她手指的动作不断起伏，在地毯上轻轻点地，无声地打着只属于她自己的节拍。
一种怪异的宁静感，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随着她断断续续拨出的，正逐渐走向和谐的零碎音符，在嘈杂的雨夜中悄然扩散开来。窗外的杂乱雨声，忽然间变得隐隐约约。
林知衡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腔里那烦躁的情绪，仿佛也被这专注的气息一丝一缕地抚平。
他看得有些出神，直到阿加莎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疑惑地微微抬起头，他才像被烫到般猛地移开视线，慌乱地抓起旁边茶几上早已凉透的茶杯，假装开始研究杯底的茶渍
该死，心跳怎么好像……快了一点？
“叮~~~”
一个清脆悦耳的和音，毫无预兆地在客厅里响起，瞬间驱散了周围所有的杂音。
阿加莎同时拨动了G弦和B弦。一个清亮而饱满的五度和音，带着一种和谐感，在空中留下脚印，那绕梁的余音与窗外毫无章法的雨滴声形成了天壤之别。
“看！”阿加莎猛地抬起头，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比例对了！2:3？还是3:4？管它呢！声音就……就对了！”
她像个刚解开世界级谜题的孩子，抱着吉他，双马尾随着她的小动作得意地晃了晃。
林知衡握着茶杯的手一颤。他不得不承认，这简单的和音，确实拥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瞬间抚平了所有毛躁的情绪。
兴致被彻底点燃的阿加莎，抱着那把旧吉他，挪到了窗边的地板上，背靠冰凉的玻璃。她将吉他抱在怀里，没有尝试弹奏任何旋律，只是闭上了那双碧绿的眼睛，细细聆听窗外雨滴的节奏。
她抬起右手，白皙的指尖停在琴弦上方。
接着，她开始模仿。
模仿那杂乱无章的雨声。
她的指尖极其轻柔地落在几根调好音的弦上。
哒……哒哒……叮……哒……
声音稀疏，不成曲调，就像雨点零星敲打在不同的物体上。
魔法就在这一刻降临。
那些零星的吉他拨弦声，发出的不仅仅是单纯的音符，琴声丰富而和谐的泛音与窗外杂乱无章的雨声节奏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振。
杂乱的雨声，仿佛被这零星的泛音的“叮、哒”声引导着。雨滴的敲击声不再显得刺耳和烦人，反而像是某种即兴的伴奏，为吉他那清澈的和谐音律提供了节奏。
一场独一无二的即兴协奏曲，在这小小的客厅里悠然响起。
林知衡被这意外的和谐深深吸引。他屏住了呼吸，感受着这份片刻的安宁。
噗通……噗通……噗通……
那不是雨声，也不是吉他弦振动的声音。
那是自己心跳的声音。
林知衡的瞳孔骤然收缩，自己的心跳声愈发响亮，势不可挡，逐渐淹没了和谐交织的琴声与雨声。
“嗡——”
脑子里仿佛有根弦崩断了。林知衡猛地从沙发上弹射起步，动作幅度之大，甚至碰倒了茶几上的茶杯。
“哐当！”白瓷茶杯在茶几上狼狈地滚了两圈，褐色茶汤洒了一片。
阿加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指尖的动作戛然而止。
“笨蛋知衡？”她歪了歪头，橘色发丝滑落肩膀，“你在干嘛喵？”她的目光扫过林知衡那张红得像猴子屁股的脸，又落在他手足无措的慌张模样上，一丝如同偷腥成功的猫儿般的笑意，飞快地掠过阿加莎的眼底。
阿加莎将怀里那把旧吉他靠在沙发旁，盘起腿坐在林知衡身旁，那条蓬松的橘色尾巴不经意地掠过了林知衡的小腿皮肤。
林知衡触电般猛地一缩腿，心跳声在耳膜里擂鼓般轰鸣，脸上火烧火燎，根本不敢转头看她。
幻觉，一定是幻觉。据data显示，在这个年龄段……
林知衡在心中不断默念“数据圣经”，试图驱散一切妖魔鬼怪。
“怎么样？”阿加莎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用下巴指了指窗外依旧连绵的雨，“感觉灵魂被‘净化’了一点没喵？”
林知衡僵硬地点了点头：“嗯……”
“毕达哥拉斯那老头虽然神神叨叨的，还说什么豆子是灵魂不能吃喵，还好本喵是肉食动物。不过嘛……”她话锋一转，“他说音乐和数学能净化灵魂，这点倒是没骗人喵。”
阿加莎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些：“也许……有些混乱，需要的不是强行分析建模，而是找到那个……对的‘比例’来调和喵？你说呢？数据控先生？”
林知衡的心脏又被狠狠攥了一下，随即是更加狂乱的跳动。
“你很烦诶，”林知衡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转过身，“下次你要是再提哲学家，我就给你的猫粮减去50克。”
“不过话又说回来，” 林知衡清了清喉咙，声音细若蚊吟，“……嗯，是比刚才……要和谐多了。”
窗外的雨依旧在下。
阿加莎没有再说话。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侧脸对着林知衡。
林知衡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放松了紧绷的身体，重新靠回沙发柔软的靠背里。目光不再躲闪，而是静静地落在阿加莎安静的侧颜上。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潮湿气息、旧木吉他清漆的淡香、还有身边少女身上传来的、若有似无的温暖馨香。
没有人说话。
只有雨声，被“净化”过的、带着奇妙和谐韵律的雨声，在耳边温柔地流淌。
那个难以言喻的、只属于此刻的节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