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傍晚来得仓促。
窗外,圣诞前夜的雪,终于姗姗来迟。南方的雪像是外冷内热的人,零星的雪花,试探般飘落在玻璃上,随即便不见了踪影,留下独属于冬天的足迹。
陈婆婆家那间狭小的老式厨房,此刻成为了抵御寒冷的暖棚。一盏老旧的吸顶灯,勉强照亮了这见方之地。空气中正弥漫着一种诱人的香气,烤炉中隐隐透出的暖意,混合着新鲜迷迭香和百里香被揉碎后的清冽。
陈婆婆站在厨房中央的料理台前,正专注地对付着一只光溜溜的整鸡。
这是她儿子寄来的,本想用来煲鸡汤,但偶尔换换口味,过个洋节也不错。陈婆婆如此考虑。
她系着一条碎花围裙,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从容。饱经岁月却依旧灵巧的双手,将混合的香辛料仔细地、一处不落地涂抹在鸡皮上,鸡皮在灯下泛着淡黄色的光泽。
“婆婆,为什么不用切好的鸡块喵?”
阿加莎靠在门框边,橘色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她身上套着一件米白色高领毛衣,配着深色长裤——大抵是林知衡的“杰作”。此刻,她露出猫科动物特有的看向“猎物”的神情,紧紧盯着陈婆婆手下那只完整的鸡。
“本喵觉得还是切成鸡块受热效率更高……” 阿加莎表示疑惑,眼神中闪过想尽快品尝美食的渴望。
陈婆婆手上的动作丝毫没有减速。她拿起几瓣大蒜、切块的洋葱和胡萝卜,还有一小束新鲜的百里香,娴熟地塞进鸡的腹腔里。
“阿加莎啊,”她声音不高,慈祥地看着眼前“嘴馋”的少女,“你看这鸡,它有头有脚有心肝,是个囫囵个儿的‘小世界’。把它拆得七零八落,它就‘死’了两次啦。”她轻轻拍了拍鼓囊囊的鸡肚子,“现在这样,顺着它的筋骨脉络,抹上料,它就能在烤箱里‘活’出最香的样子来,你得顺着它的‘理’走,它舒服了,味道自然就好了。”
她说着,将处理妥当的整鸡小心地放入一个烤盘上。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弯腰从那堆摆放着瓶瓶罐罐的角落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铁罐。
“这老伙计,”陈婆婆自言自语般说着,顺手将那不起眼的铁罐放在了灶台边缘,“天冷得邪乎,又该派上用场了。”
阿加莎的目光被那突兀出现的罐子吸引过去。她只是飞快地瞥了一眼,那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对陌生事物的警惕,随即又迅速被好奇心所替代,开始仔细打量着破铁罐。
“呼——呜——”
窗外的风声如同怪兽沉闷地咆哮声,厨房那扇老旧的玻璃窗被吹得哐哐作响。
就在这风雪交加的时候,厨房里那盏老旧吸顶灯,猛地闪了几下,紧接着“啪”的一声,光线骤然消失!
整个厨房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只有烤箱还在运作,里面发出的幽幽光线为黑暗中提供了一丝丝光亮。
房间里唯一清晰的声音,是窗外狂风愈发肆无忌惮的呼啸。
“糟糕喵!”
阿加莎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低呼出声,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紧张。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手机,她迅速按下开机键,手机屏幕亮起,光线瞬间照亮了她的面庞。
“婆婆,我们需要立即启动备用光源喵!”
“莫慌,莫慌。”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是陈婆婆。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动作依然不见丝毫慌乱。她似乎对厨房的每一寸都了然于心。很快,一阵轻微的摩擦声响起,是火柴盒被打开的声音。
“嚓!”
细小的火苗在黑暗中诞生,映亮了陈婆婆平静的脸庞。她熟练地将火柴凑近放在灶台边的几根粗白蜡烛的棉芯。
暖黄色的烛光一朵朵亮起,驱散了黑暗,厨房重新笼罩在一片温暖却模糊的火光里。火光在陈婆婆银白的发丝上有节奏的晕起波澜,黑暗带来的恐慌,在这和谐的节奏中被悄然抚平。
陈婆婆伸出手,拿起方才在边缘的铁罐子,拧开同样盖子,一股清苦中带着淡淡回甘的药草气息,悄然在温暖的烛光中弥漫开来,与烤鸡的香料气息交织在一起。
“来,阿加莎,”陈婆婆的声音在烛光里显得格外柔和,她挖了一小坨深褐色的、膏体状的东西在指尖,“手冷了吧?抹点这个,老方子,管用。”她说着,很自然地伸出手,拉过阿加莎刚才下意识搓了搓的的手。
指尖触碰到微凉的肌肤,陈婆婆的动作带着一种长辈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道。
“……婆婆,”她的声音闪过一丝抗拒,但随后被药膏接触皮肤传来的温热触感所征服。
“傻孩子,东西好不好,用了才知道。光看瓶子顶什么用?”她细细地将药膏抹匀,“这药膏啊,用的都是些山野里不起眼的草根树皮,平常看着没用,丢路边都没人捡。可这天寒地冻的时候,搓热了抹上,就能暖到人骨头缝里去。这就叫‘无用之用’啊。”
她松开阿加莎的手,示意她自己搓搓。阿加莎迟疑地互相搓了搓手背。一股暖流从皮肤渗入,像是随着血液流遍全身,驱散了身体里所有的冰凉,甚至让她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
“谢谢婆婆喵。”
陈婆婆的目光看向窗外,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和:“就像这雪,看着耽误事,路不好走,灯也灭了。可它同时盖住地里的麦苗,冻死那些害虫,来年开春,麦苗才长得旺,才有好收成。万物啊,各有各的‘用’,也各有各的‘时’。强求不来,也急不得。该它上场的时候,自然就顶用了。”
阿加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那深褐色的药膏已被体温化开,只留下一点油润的痕迹和持续不断的暖意。
厨房里只有烛火燃烧的烛蜡味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雪声。
摇曳的烛光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模糊的影子,如同古老的皮影戏。
箱中的那只整鸡,正悄然发生着蜕变。浓郁的的肉香,越来越霸道地占据了厨房的每一寸空气。
陈婆婆微微侧过头,只是微微嗅了嗅香气。没有查看烤鸡,没有计时器,只有她那与食物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直觉。
“嗯,差不多了。”她满意地点点头。
陈婆婆将烤鸡取出,腾腾的热气裹挟着诱人的肉香瞬间袭击了二人(一人一猫)的鼻腔。
待鸡微微放凉,陈婆婆提起一把厨刀,将刀从上方插入鸡,小心地避开骨头,顺着鸡腿与躯干连接的关节处,轻轻一划,再利落一旋。
“滋啦——”
伴随着轻微的撕裂声和滚烫油脂滴落灶火的轻响,一整只饱满、油亮、呈现出完美琥珀金色的烤鸡腿被完整地卸了下来。焦脆的鸡皮在烛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泽,下方粉白细腻、饱含汁水的腿肉看得人生津止渴。
陈婆婆吹了吹那烫手的鸡腿,撕下一小条最外层、最焦香诱人的腿肉,递到阿加莎面前:“来,尝尝看。”
阿加莎的目光完全被那小块鸡肉俘虏了。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张开嘴,轻轻咬了一小口。
“咔嚓。”
牙齿首先感受到的是鸡皮那极致的酥脆感,然后是鲜美的肉汁,瞬间在口腔里迸溅开来。汁水带着鸡肉本身纯粹的鲜甜,又被香草的清冽、大蒜的辛香、黄油的奶润以及恰到好处的盐味完美地调和。肉质嫩滑得惊人,几乎无需咀嚼,便在舌尖化开,留下满口悠长的余韵。
阿加莎整个人僵住了。
陈婆婆自己也已经撕下一块胸脯肉,慢悠悠地吃着。
她看着阿加莎那副被美食震撼到怀疑猫生(虽然现在是人形)的模样,笑眯眯地说:“鸡是鸡,火是火,盐是盐,姜是姜,它们自个儿知道怎么配在一起最舒服。”
她拿起一块沾着焦香鸡皮的胡萝卜塞进嘴里,满足地嚼着:“放下那些个分别心,该是什么就是什么,顺其自然。该香的时候啊,它自然就香了。”
阿加莎沉默地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剩下的小半块鸡肉。
简单的烛光“圣诞餐”在沉默的咀嚼中匆匆结束。
窗外的风雪似乎也倦了,呼啸声低了许多。
陈婆婆站起身,动作依旧是不紧不慢的从容,开始收拾桌上的鸡骨残渣。阿加莎也默默拿起一块抹布,帮忙擦拭着油亮的桌面。
收拾好桌面,陈婆婆拿起灶台上那个不起眼的小铁罐。她走到阿加莎身边,不由分说地将罐子塞进了少女毛衣的口袋里。铁罐隔着衣物,却传递出一种沉甸甸的实在感和温热感。
“这个啊,你带回去。”陈婆婆的声音很轻,“知衡那孩子,手指头一到冬天就爱生冻疮,红红肿肿的,痒起来钻心。他自个儿大大咧咧的,总不当回事,硬扛着。”她顿了顿,语气放得更缓,“你要是‘碰巧’看见了,就‘顺手’给他抹抹。”
阿加莎避开了陈婆婆温和的注视,她没有拒绝,只是沉默地站在那,仿佛口袋里的那个小铁罐突然有了千斤重。
陈婆婆也不再多言,只是微笑着,转身去收拾水池边的厨具。
阿加莎最终没有再看陈婆婆,只是将冻伤膏更紧地攥在手心,感受着那铁皮外壳传来的愈来愈清晰的暖意。
“嗯。”一声简短的回应,几乎轻不可闻,消散在厨房温暖的空气中。
她将冻伤膏稳稳地放进了口袋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