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傍晚，处处是爆竹的炸响声，街头张灯结彩，好生热闹。
而在“砚秋堂”店内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书店里沉淀着纸张陈年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墨水香。在书香气息的熏陶下，砚秋就坐在这方寸光明里。
他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老花镜推在额顶，深蓝色中山装的袖口处略有磨损，左手的食指带着常年握笔的硬茧。此刻，他正用一把细如毫芒的镊子，从一盆近乎透明的纸浆中，精准地夹起一小片纤维。
他的动作缓慢，仿佛时间静止一般。
店门上的铜铃轻轻响动，冷风瞬间涌入。
“打扰了，砚秋老师。”林知衡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仍然很轻，生怕惊扰到砚秋。
“喵呜——总算进来了！”阿加莎从林知衡身后挤了进来，“外面吵得像‘意见之路’上挤满了迷途的羔羊喵！鞭炮是响与哑的感官幻象，彩灯是‘多’的视觉欺骗……只有您这里，”她环顾四周一排排沉默的书架，最后落回砚秋坚如磐石的身影上，“一直没有变过喵！”
砚秋仿佛没有听见这番高论。
他的目光和心神，只凝聚在镊子尖端那一点细若牛毛的纸浆上。他稳稳将那片纸浆贴合在古籍书页一处细小的虫蛀孔洞边缘，动作极其轻柔。正在被修复的书页上，显现着一个模糊的图案和几行描述“年兽”的文字。
时间在他的手下仿佛凝固住了。半晌，他才发出一声极其低沉的“嗯”。
林知衡的目光正锁定在改装手表上的实时数据：室内温度：21.3°C | 湿度：45%RH。他下意识地分析数据，在很长一段时间后，见数据基本没怎么波动过，嘴巴嘟囔了一句：“老房子的环境稳定性简直爆表……”
“笨蛋知衡。”阿加莎毫不客气地反驳，但声音很轻，“你这些跳动的数字，不过是‘意见之路’上飘过的灰尘喵！真正的‘不变’，是砚秋爷爷手中这本古籍承载的知识实体喵。”
林知衡看向砚秋修复中的书页，那上面的“年兽”图案正一点点在修补中变得清晰可辨。
“说起年兽来，‘年兽’的民间传说……听起来就像是古代朴素的风险评估模型雏形。”林知衡仔细分析，似乎是为了自己刚才的“丢脸”挽回点颜面。
“噗——！”阿加莎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模型？知衡，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喵！‘年兽’本身，就是典型的‘非存在’，既无法被理性思维真正把握，也根本不值得言说！你看看砚秋爷爷在做什么？”
“砚秋爷爷修补的正是承载文字和图案的这张纸，是构成这本书的物质实体喵。至于这怪兽怕什么？那只是迷惑众生的噪音，是感官传递的集体幻觉喵！就像外面那些鞭炮，炸响就消散在风里，毫无意义喵。”
砚秋依旧保持沉默。他的世界里仿佛只有镊子、纸浆与书页。
模糊的“年兽”，在他手下一点点被重新勾勒、赋予完整的轮廓。
他只是在一心一意地修复文物，至于那兽是真是假，是凶是吉，不过是依附于其上的浮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阿加莎正懒洋洋地横躺在书店里的地板上，脸上正盖着一本打开的《论自然》呼呼大睡。林知衡则在书架间游走，寻找着有关数据算法的新书籍。
此时，砚秋的工作也进入到了最重要的阶段。他身体微微前倾，呼吸放得极轻，镊尖悬停在纸浆碗正上方，准备蘸取纸浆。
就在这屏息凝神的千钧一发之际——
“嘀嘀嘀！嘀嘀嘀！”
尖锐而毫无预警的警报声骤然打破了书店的静谧！
“喵——什么声音？”阿加莎从地板上做起，脸上的那本《论自然》受万有引力作用直直砸向了大腿，“喵呜——！”
林知衡被这突如其来的警报声吓了一跳，赶忙看向自己的手表：湿度异常！45%RH → 48%RH！波动超阈值！
“糟了！”林知衡惊慌失措地按下了手表的静音键。
世界瞬间安静了。只剩下窗外遥远的爆竹闷响。
这突如其来的干扰，终究还是影响了砚秋的动作。就在警报响起瞬息之间，砚秋悬停在纸浆碗上方的手腕，肉眼无法察觉地顿了一下，导致镊尖的那一滴纸浆，在即将滴落向书页裂缝的瞬间失去了完美的角度。
那滴纸浆在书页上凝固，形成了一颗微微凸起的纸泡，在平滑的书页上突兀至极。
林知衡看向砚秋，又看向书页上的纸泡，手僵在了半空，脸上还残留着惊惶与懊恼。
“砚秋老师，非常抱歉，我的错我的错。要怎么补偿您直说……”
砚秋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他第一次，缓缓抬起了头。老花镜片后的目光，没有愤怒，没有责备，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镊子。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用指腹轻轻按压那颗微凸的纸泡。
奇迹发生了。那颗固执地纸泡，仿佛被这温和而坚定的力量所安抚，瞬间塌陷下去，边缘迅速与书页弥合。
完美的融合，仿佛它本就应该在那里。
那细微的裂缝，被这份“特殊”的力量彻底弥合。
“小事。”砚秋语气平静得吓人，回复依旧简短。
林知衡的喉咙有些发干，默默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继续寻找书籍。
阿加莎揉了揉自己被砸到的大腿，不依不饶：“笨蛋知衡！你怎么不跟我道歉？！”
“是，是，阿加莎大小姐，我错啦。”
没有半点诚意的道歉。
砚秋垂眸看着完美弥合的纸页，指尖摩挲着那处刚刚被修复的地方，似乎在确认着那份被重塑的“连续”与“完整”。
“……”砚秋的目光扫过那完美如初的书页，又落回林知衡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他低沉平缓的嗓音终于响起，带着尘埃落定的沉稳，“……好了。”
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热气腾腾的茶，闻了一下那芬芳的茶香，然后才缓缓啜饮了一口。他整个人重新沉入一种近乎凝固的宁静里，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过。
林知衡的目光掠过灯光下砚秋修复好的书页——那“年兽”的图案依旧狰狞，却已不再模糊。它已经成了这本厚重的书上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
油灯温暖的光与台灯的柔白在柜台中央交融，不分彼此，轻轻抚摸着这小小的旧书世界。
窗外的寒风与零星的爆竹，成了“意见之路”上遥远而缥缈的喧嚣。书店内，时间仿佛归于一种深沉的永恒宁静。
这片天地，万物归一，寂静欢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