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河刚经历了一场春雨的洗礼，变得纯净透彻，处处弥漫着雨水冲刷过后花菖蒲的淡香。
林知衡正坐在一张折叠的小马扎上，手里握着刚刚从二手市场淘来的钓竿。水面上漂着一枚红白相间的塑料浮漂，正随着舒缓的水流微微浮动。
这已经是浮漂第七次毫无征兆地剧烈下沉了。
“上钩！”林知衡兴奋地低喝一声，手腕猛地发力向上一扬。
钓竿在空中弯成一只虾的样子，线绷得笔直，伴随着水面上飞溅起水花。
空钩。
鱼线上那点反光，像是在无声嘲笑林知衡。
“靠，又空军了……”林知衡一脸沮丧。
他四处看了看河岸边一列整齐的人头，再看了看他们桶中不断迸出的水花，不禁深深感慨命运无常，看来自己并没有天赋赚这个外快。
“啧。”
旁边另一张更矮些的折叠凳上，一团橘白色的毛球抖动。阿加莎趴在凳子上，只垂下自己蓬松的尾巴，尾尖刚好碰到河面，随着水流轻轻摆动。
“人类‘看见’鱼漂猛地往下沉，‘感觉’到手里的竿子传来一股向下的拉力，就‘推断’——啊哈！有傻鱼上钩了！” 她顿了顿，那条浸在水里的尾尖突然像鞭子一样向上甩起，带起的水珠，不偏不倚，全数甩在了林知衡的眼镜片上。
“靠，阿加莎你别闹了！”林知衡边愤懑地说，边手忙脚乱地去擦眼镜，“鱼漂下沉就收杆，这是经验！”
“但是哦——经验也不一定可靠喵，经验来源于人类的感觉，万一你这身破皮囊告诉你的‘感觉’在骗你，该怎么办喵？风吹得鱼漂乱晃，看起来像鱼在咬钩；鱼真的咬钩喵，拽得浮漂乱晃，看起来又像风在吹——你凭什么就断定刚才那一下，一定是鱼，而不是风，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喵？”阿加莎一脸“愚蠢的人类快开悟吧”的表情。
“好好好，那我今天钓到的鱼你也别想吃到了。”
“前提是你得钓得到鱼喵！”
一语道破天机！林知衡受到999暴击！
林知衡捂着胸口，没好气地瞪了阿加莎一眼，刚想反驳，一股浓郁的香气飘来——是他放在脚边打开的那个金枪鱼罐头。
此时河岸边的灌木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动，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突然探出了头，眼睛死死锁定了那个散发诱人的罐头。
它小心翼翼地靠近，警惕地看了看坐在凳子上的两个“庞然大物”。最终，对食物的渴望压倒了理性，它伸出前爪，飞速扑向罐头。
“哐当！”
罐头被猫爪碰倒了！圆滚滚的罐身在河岸上骨碌碌滚了小半圈，“噗通”一声掉进了河里，掀起好一大片水花。
几乎是与此同时——
林知衡那枚重新掷入河中的红白浮漂，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拽了一下，猛地向下一沉！鱼漂剧烈摇摆，幅度之大，频率之高，远超之前任何一次！
来了！大的！
林知衡全身肌肉紧绷，肾上腺素飙升，怀着极其激动的心情用尽全身力气再次扬竿！
然后……林知衡一整个人直接傻眼，又是空军。鱼钩上只带起几根水草，以及一小片腐烂的树叶。
林知衡气不打一处来：“阿加莎！！你的罐头！干扰我的钓鱼环境！”
“Stop——！”一声清脆的喝止。
阿加莎趁没人注意变回了人形态，劈手夺过林知衡手里的钓竿。
“现在，林知衡同学！请回答本喵的灵魂拷问！”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一根根竖起来：
“第一，你看到河面有波动，这波动是否意味着那只野猫碰到了罐头？”
“第二，你的宝贝鱼漂刚才还在抽风似的乱抖，是否就等于一定、肯定、绝对有一条鱼在下面咬你的钩？”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竖起了第三根手指，圆乎乎的脸几乎要贴到林知衡的脸上：“还是说……你盯着这破漂盯了一下午，饿得前胸贴后背，被金枪鱼的香气熏得产生了幻觉喵？”
“不对，你这是歪理，你的推测完全没有data证明！没有data，那就值得怀疑。”
“林知衡同学，你自己都承认了值得怀疑，那就说明不否认存在的可能性喵？”
“我……”他试图组织语言，却发现任何的回嘴都苍白无力。
“看吧，”阿加莎满意地直起身，得意地甩了甩双马尾，“完美的‘悬置判断’，当你发现任何一种解释都可能是对的，也都可能是错的喵！”
虽然经历了一番“歪理冲击”，但林知衡并没有相信，只是觉得“今天是不是给阿加莎少喂了几克猫粮？怎么幻觉比那人工智障都高？”
林知衡没去管“发癫”的阿加莎，轻轻抬钩，准备收拾收拾开饭。
而就在钩子即将抬起的刹那，钩尖上挂着的一点闪光吸引了林知衡的注意力。
林知衡缓缓收回了鱼线，疑惑地凑近查看。
一片东西露了出来。
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发出银蓝色光彩！
是鱼鳞！而且看起来还很新鲜！
林知衡取下鱼钩上的鱼鳞，兴奋地在阿加莎眼前晃了晃，仿佛在呐喊着“我就知道！看，这是data！”，欠揍的表情看上去就像刚刚赢下游戏的孩子。
“所以，咳咳，刚才果然……”他激动地宣布。
铁证如山！不是什么风！不是什么野猫！更不是幻觉！是真真切切的鱼！
就在他洋洋自得，鼻尖快翘到天上时——
“咻！”
阿加莎的猫爪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啪”地一下将那片刚重见天日的鱼鳞从林知衡指尖拍飞！那片鱼鳞“叮”的一声落入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哦——？”阿加莎不知何时变回了猫形态，慢条斯理地舔着自己刚才行凶的爪子，斜睨着僵在原地的林知衡，“什么玩意儿，就能证明刚才‘确实有鱼咬钩’了喵？”
她舔完爪子，又开始掰爪细数：
“可能性A：一条路过的倒霉鱼，只是不小心被你刮掉了一片鱼鳞，它甚至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被钩子蹭到了，还在快乐地追小鱼小虾呢喵~”
“可能性B：这根本就是一片从不知道死了多久的鱼身上来的，被你的钩子从千年古墓里带出来见光了。它唯一能证明的，就是这条河里曾经有过鱼——废话，不然你钓空气吗喵？”
“可能性C：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是本喵昨晚吃宵夜时，不小心掉进河里的零食渣渣喵？”
“……”林知衡彻底僵住了。
难以言喻的、空落落的荒谬感瞬间笼罩了林知衡的内心。
阿加莎的每一个解释都似乎说得通，又似乎都站不住脚。
真相是什么？他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无法判断了。
或者说，不敢凭借经验草率得出结果。
“但是从概率论上看……”
“人类在现实中使用概率的时候，不是通常会忽略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喵？但‘几乎不可能发生’就代表 ‘一定不发生’喵？”
“不跟你吵了，你也离神很近了。”林知衡显然是无话可说，败下阵来。
“本喵本来就是‘哲学之神’喵！”
林知衡悻悻地坐回小马扎，默默地把打开的新罐头放在两人（一人一猫）中间。
阿加莎闻到味立刻凑了过来，毛茸茸的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裤腿，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看，放弃那场‘到底有没有鱼’的争论吧，赢得的奖品是……金枪鱼沙拉喵~”她满意地宣布，然后低下头，享用起罐头里的美味鱼肉。
风依旧吹着，扬起水边特有的清香。钓竿插在泥地里微微倾斜着，那枚红白相间的鱼漂在粼粼的波光里依旧不知疲倦地晃动着，仿佛在永不停歇地询问着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浑浊的河水无声流淌，它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