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逐渐爬上了城市的脊梁。
“砚秋堂”彻底沉寂下去，只有门口那盏昏黄的老式门灯顽强地亮着。
几公里外，星野萤的安全屋里。
房间里依旧一片漆黑，只有屏幕发出的幽幽蓝光映在她的脸上。
名副其实的“黑”客。
屏幕上，正是早上浏览过的网页——故纸堆·冷门旧书与古籍交流论坛。在线人数显示：17。实属是“冷门”。
光标在发帖框里急促地闪烁，反映出她此刻并不平静的内心。
砚秋那句平静的话，在她的脑海里魂牵梦绕。
书店要消失了，连同那些沉默的书，那个固执的老头，那份固执的“信念”。
她用力吸了一口插在旁边的青柠味能量饮料，试图给过载的大脑降降温，手指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开始在键盘上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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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PhantomBit】
标题：【酒香也怕巷子深！[疁城市]“砚秋堂”——即将消失的古籍】
内容：
【定位】：[具体地址XXXXXX]
【状态】：租约到期，清仓在即（实地确认）。
【探店报告】：
古籍观测占比大约40%（基于目测抽样），远超本市同类旧书店均值。
店主具备自主古籍修复能力，修复工具简陋，但修复技艺高超。
【部分书籍展示】：
《[某民国学术期刊合订本]》（19XX-19XX年），存世稀少，论坛数据库仅录得3处馆藏。
《[某冷门地方志]》，封面有损，内页尚可，史料价值大于经济价值。
《[某绝版翻译诗集]》，译者签名存疑，存世量估算小于50本。
【行动呼吁】：尔等自称‘爱书人’、‘文化守护者’的杂鱼们，行动力呢？键盘侠模式该切了。坐标在此，时限紧迫，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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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下最后一个句号，萤的手指悬在回车键上，微微颤抖。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一鼓作气按下回车键。
帖子发送成功，消失在论坛那少得可怜的在线列表里。
萤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椅子里，抓起饮料猛吸几口。
任务……完成……深藏功与名……睡觉……
……
同一片夜空下，林知衡的房间里灯火通明，气氛却截然不同。
“所以！我们的核心策略就是——怀旧加上寻宝！精准打击社区潜在用户痛点！”林知衡挥舞着马克笔，在一块临时架起来的白板上激情演讲。
白板上贴满了打印出来的数据图表和潦草的手写方案，以及几张画得歪歪扭扭的海报草稿——一个长着书页翅膀的……精灵？
唯一的听众阿加莎，此刻正以猫形态在沙发靠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林知衡的高谈阔论，眼神里充满了“关爱智障”的怜悯。
“一，社区老龄化！数据表明，65岁以上占比27.3%！怀旧是刚需！所以我们主打老杂志！小人书！老照片集！砚秋老师肯定有存货！名字我都想好了——‘时光走廊：重温旧日好辰光’！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感觉？”
“感觉？本喵只感觉你要把老头那点压箱底的‘垃圾’都翻出来晒了喵……”
“二，学生群体！放学路过，对‘老古董’兴趣缺缺？NO！但他们对‘神秘’、‘寻宝’毫无抵抗力！所以，‘古籍寻宝’应运而生！我们只需从砚秋老师的书里挑些好看插图做成卡片，藏在店里特定区域！找到卡片，对应找到书，就能换取陈婆婆赞助的秘制话梅！”
“喵……用零食诱拐无知人类幼崽……林知衡，你的道德底线呢？还有，本喵的尊严拒绝参与这种低幼活动！”
“最后！宣传！”林知衡完全无视阿加莎的抗议，拿起一张他手绘的海报草稿，上面那个书页精灵长得活似被门夹过的派大星，“我负责手绘海报！充满……呃……后现代艺术气息！张贴在社区公告栏！阿加莎你……”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沙发上的阿加莎，一股不寒而栗的电流窜过阿加莎的身体。
阿加莎瞬间炸毛，对着林知衡哈气。
林知衡露出一个自认为和蔼可亲的笑容：“阿加莎，为了书店！为了砚秋老师！为了价值永存！请你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请穿上这个！”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拎出一个巨大的……鸭子玩偶服？
阿加莎瞳孔地震，浑身毛发倒竖：“喵？！林知衡！你想死吗？本喵高贵的身躯怎么能塞进这种愚蠢又廉价的黄色大鸟里？这是亵渎！是犯罪！是反喵类行为！喵喵喵！”她疯狂地用爪子拍打沙发，发出愤怒的“噗噗噗”声。
“你看！多可爱！多显眼！”林知衡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天才”计划里，无视了阿加莎的滔天怒火，“就在店门口！发传单！吸引眼球！特别是小朋友！数据表明，萌系吉祥物对家庭客群的吸引力提升率高达……”
“喵——！”一声凄厉的猫叫划破夜空，饱含着绝望与誓死不从的决绝。
……
时间就像藏在幕后的黑手，不经意间斗转星移。促销日，一个难得的秋高气爽的周六，终于到来。
“砚秋堂”门口，景象前所未有。
“租约到期”的告示还在，但旁边贴上了林知衡那几张画风清奇（猎奇）的手绘海报，旁边的字歪歪扭扭：“寻宝啦！古籍插画藏宝图启动！”“怀旧时光机，老杂志小人书带你穿越！”
店内，陈婆婆带着几个相熟的社区老太太，手脚麻利地将砚秋翻找出来的老杂志、小人书、旧照片集分门别类摆放在几张临时拼凑起来的旧桌子上。空气中除了旧书味，还弥漫着陈婆婆带来的话梅香气，瞬间勾起了不少路过老街坊的食欲……呃，回忆。
店门口，则是本次促销的“流量担当”，或者说……“行为艺术担当”。
一只巨大的毛茸茸鸭子。
鸭子玩偶服臃肿不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看上去蠢萌蠢萌的。其中一只鸭爪子里，还捏着一沓林知衡手写的传单。
“热！闷！蠢！本喵要窒息了喵！这劣质纤维真扎皮肤！这头套视野只有一条缝！林知衡！本喵跟你势不两立！等回去就用《纯粹理性批判》拍扁你！喵嗷嗷嗷！！！”
她机械地将传单塞给路过好奇张望的小孩，以及被鸭子造型吸引驻足的行人。阿加莎每一次抬手，都伴随着内心对林知衡祖宗十八代的亲切问候。
林知衡则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他一边盯着平板上的实时的人流量计数器，一边要解答顾客的问题，一边还要指挥临时来帮忙的邻居摆放“寻宝”卡片，更要时刻关注门口那只“暴躁鸭”的状态，防止她当场暴走拆店。
“阿加……呃，鸭鸭！坚持住！人流量破30了！峰值！峰值啊！”林知衡抽空跑到门口，压低声音给鸭子打气，顺便想递瓶水。
鸭子头套猛地转向他，那两个黑漆漆的眼洞里仿佛射出了两道死亡伽马射线。一只鸭爪带着杀气精准拍掉了林知衡递过来的水瓶。
就在这时，几拨人拿着手机，神色匆匆地直奔“砚秋堂”而来。他们的气质明显不同于社区里的老头老太太，穿着打扮更年轻，眼神锐利，带着明确的目的性。
“请问，是论坛上说的‘砚秋堂’吗？”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拦住刚躲过鸭子攻击的林知衡，手机屏幕上赫然是PhantomBit帖子的截图。
“那本《[冷门地方志]》还在吗？能看看吗？”另一个看起来像学生模样的人急切地问。
“店主！店主在吗？听说修复手艺进入化境？我有个残本想请教！”
林知衡愣住了。论坛？什么论坛？他的数据模型里没算到这一出啊！砚秋也终于从他那方寸柜台后抬起了头，平静的眼中第一次闪过讶异。
萤的“神谕”，开始显灵了。
小小的“砚秋堂”瞬间变得拥挤而热闹。
老人翻着老照片唏嘘，学生兴奋地寻找插画卡片，书友们围着砚秋询问古籍。门口那只“黄鸭子”似乎也因这意外的人流而……更加绝望了。
在这片喧嚣中，一位穿着深灰色羊绒开衫，气质儒雅的老者，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没有靠近热闹的“怀旧角”和“寻宝区”，目光落在了砚秋手边一本刚刚合上的旧书上。
那是一本封面素净的《安瑟伦对话录》，品相普通，甚至书脊有些松脱。
砚秋察觉到了这道目光，抬起头。
老者缓步上前，没有寒暄，直接拿起那本书。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对待易碎品的珍视。他翻开封面，扉页上，一行属于林知衡爷爷的字迹跳入眼帘：“存在乎？自在心中。光也。癸丑年秋。”旁边还有几个更小的校勘符号和日期。
“这本书……”老者开口，声音低沉，“修复它，费了不少心思吧？尤其是这里。纸的选配，糨糊的浓度，压平的力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砚秋看着老者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沉默了几秒。他点了点头，只吐出几个字：“嗯，该修的。”
老者珍重地合上那本《安瑟伦对话录》，像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要了。” 老者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他
顿了顿，从口袋中取出一张名片：“还有……砚秋先生，您这里，接受古籍修复的委托吗？我家中尚有数本先人留下的残卷，辗转多处，无人能真正领会其意，修复也总不得其法。今日见此书，方知所需匠人在此。静候佳音。”
说完，老者付了书款，将书小心地放进随身携带的布包，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店外秋日的阳光里。
店内依旧喧嚣。
砚秋却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他低头看着柜台上那张素雅的名片（或便签），又抬眼，缓缓地、仔细地环顾着这间小小的书店。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飞舞的微尘上，照在那些沉默或喧嚣的书册上。
砚秋心中那份关于书籍“完美价值”的执念，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幅喧嚣所消解，同时注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的温度与重量。
价值在心，亦在此刻，在此地，在这片嘈杂的人间烟火里，获得了它不容置疑的“存在”证明。
“……都在。”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落入了书店最深处某个早已空无一人的阴影角落里，落入了某个正对着游戏屏幕的娇小身影的耳中。
价值，永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