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衡推开家门时,整个人像是被榨汁机狠狠压榨过一轮,连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疲惫。他把自己重重摔进客厅那张沙发里,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闷哼,任由背包滑落在地板上。
空气里弥漫着的奶茶香气和电子设备的金属味——这是属于家的气味,却无法立刻驱散他周身萦绕的来自公司冰冷而压抑的寒意。
“啧。”
一声咂舌声从旁边传来。
阿加莎此刻上下看着瘫成一团的林知衡。
“数据罐头,你这是……”她把一杯装着黑珍珠奶茶的马克杯递到林知衡面前,“喏。”
林知衡几乎是凭本能伸出手,接过了那杯沉甸甸的热奶茶。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到手心,带来安慰和舒心。他几乎是猛灌了一大口,或许是喝得太急了,珍珠涌入喉咙,堵住了气管。
“咳咳咳!咳——!”林知衡被呛得剧烈咳嗽,脸憋得通红。
“笨,笨蛋!慢点喝会死啊喵!”阿加莎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想伸手拍拍他的背,手伸到一半又僵住,最后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噎死你这个数据狂魔算了!省得污染空气喵!”
好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林知衡才喘着粗气直起身,声音有些沙哑:“咳……咳……别提了。公司新规……今天开始正式执行了……”
他疲惫地靠在沙发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那里正循环播放着公司今日的惨状。
“上厕所……超过三分钟……警告一次,累计三次……扣绩效。”他掰着手指,细数公司的每一条罪恶,“工位……禁止任何非工作交流。隔壁老张想问个函数,刚凑过来半个身子,就被巡逻的王经理点了名,名字挂内网通报批评了,鲜红鲜红的,跟上了斩首示众的名单似的……”
林知衡抿了一口奶茶:“饮水机旁边……贴了新告示,‘接水时间请控制在三十秒以内’。王经理……他真的,我哭死……拿着个秒表……在过道里巡逻啊!那架势跟查房的狱警没两样!”
他又灌了一大口奶茶,似乎想用那甜腻压住心头的苦涩。
“呵……KPI没见涨……倒是大家都快被逼疯了。”林知衡闭上眼,沉重地叹了口气。
“极……极致效率……”此刻,星野萤正从椅子后探出小半张脸。
“理……理论模型……听……听起来……像……像优化算法?有……有趣……”
“有趣?”阿加莎的声音陡然拔高。
“呵!”她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毫不留情,“小不点,你管这叫‘有趣’喵?把一群活生生的人,当成机器流水线上拧螺丝的机械臂?设定好程序,拧紧发条,榨干最后一点‘剩余价值’?这TM叫‘有趣’喵?”
阿加莎少有的发起火,尾巴上的毛都根根竖起。
“这叫‘丧心病狂’!这叫‘反猫道主义’!连我们猫都知道,吃饱了要找个阳光好的地方晒着肚皮舔舔毛,困了要蜷在暖和地方打个呼噜喵!”
愤怒的咆哮在最后一个音节即将出口的瞬间,被她自己硬生生地憋了回去。阿加莎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眼睛里闪过一丝懊恼,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她飞快瞥了一眼林知衡,又迅速移开目光,端起奶茶杯,狠狠吸了一大口。
“啊……我的奶茶……”
客厅里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之中。
林知衡的目光发直,越过阿加莎气鼓鼓的侧脸,落在客厅那扇巨大的窗上。
几片枯叶一次次软弱无力地撞向窗户,发出细碎的轻响,然后又被风无情卷走,像极了公司里那些被新规抽干了灵魂的麻木同事们。
阿加莎那番话,猝不及防地烙印在星野萤的心上。她猛地一缩脖子,再次彻底埋进了椅子后面。此时,她脑子里嗡嗡的,阿加莎的怒斥和林知衡的疲惫的让她陷入了混乱。
一种压抑的感觉,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上了星野萤的心脏,越收越紧。黑客们追求算法,追求利益最大化,可为什么……为什么林知衡回来的样子,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为什么他描述的那个地方,听起来如此让人窒息?
客厅里,阿加莎还在生闷气,而林知衡则彻底放空了,眼神涣散地盯着天花板。
星野萤轻轻拉开兔耳包最外侧的一个拉链,无声抽出一个平板电脑,屏幕在她指尖触碰的瞬间点亮。
或许是出于对刚才自己的不当言感到羞愧,萤想做些什么弥补过错。
目标:林知衡公司内网。目标数据:员工状态监测原始流……
她的手指轻轻敲在键盘上,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屏幕窗口飞快地弹出、切换、堆叠。
第一组数据涌入:遍布办公区域的健康监测手环匿名数据流。代表压力水平的心率变异性曲线图,在过去四十八小时内,呈现断崖式下跌。
星野萤的指尖在代表“压力峰值”的红色尖刺上停顿了一秒。
第二组数据:内部匿名情绪反馈系统的关键词抓取记录。实时更新的词云图里,“想死”、“监狱”、“秒表”、“王扒皮”、“扣钱”、“憋不住”…………这些词汇在屏幕上疯狂滋生,触目惊心。最新的几条匿名帖刷新出来:
“在厕所隔间里数到180秒的时候,手抖得按不下冲水键,门外好像有脚步声……救命!”
“刚想提醒小王数据错了,想起通报批评,默默把话咽回去。看着他把错的数据交上去……我是不是帮凶?”
“妈妈问我为什么回家不说话,我张了张嘴,发现除了工作指令,已经不会说别的了。”
星野萤看着一条条发帖,连呼吸都忘记了。兜帽下,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第三组:她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公司消防楼梯间的监控画面。
画面有些模糊,画面里一个穿着工装衬衫的背影,肩膀在剧烈耸动。他死死捂着自己的嘴,身体蜷缩在冰冷的楼梯台阶上,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流浪狗。即使隔着屏幕,听不到任何声音,也能感受到那压抑到极致的崩溃。
“嗒。”
星野萤搭在键盘上的右手食指,敲了一下空白键,指尖传来一阵麻意。
屏幕幽幽的蓝光,冰冷地映照着她藏在巨大兜帽下的脸。
优化算法?有趣?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不是因为系统漏洞,也不是因为遭遇了黑客挑衅,是因为这种纯粹的……对“人性”本身的践踏!
几乎是同时,窗外一阵更猛烈的风呼啸而过。
“哗啦啦——”一大片枯黄的梧桐叶被风卷着,重重地拍打在落地窗玻璃上。
每一片打在窗上的梧桐叶,都重重拍打在星野萤的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