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星野萤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仿佛在林知衡家的沙发角落里扎了根。
林知衡依旧早出晚归，只是每次回来，身上的忧郁气息更加浓郁，连额前那几缕微卷的深棕发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阿加莎时刻关注着林知衡身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进门时更沉重的脚步，喝水时更急促的吞咽，甚至是他对着电脑屏幕无意识啃咬左手食指的频率都显著增加了。
每当林知衡瘫在沙发上，开始无精打采地描述公司里的离谱事——比如饮水机旁新装了精确到毫秒的计时器，或者王经理拿着分贝仪在工位间巡逻——阿加莎的就会开始吐槽附和，像是在安慰林知衡。
“啧，看来贵司高层的进化方向是朝着‘监控摄像头’去了喵？下一步是不是要给你们植入生物芯片，实时上传排泄物成分分析报告了喵？”
“三十秒接水？呵，建议他们直接给你们静脉注射营养液，一步到位，省时省力喵！”
“分贝仪？喵……咳！挺好，建议王经理自己也挂一个，测测他吼人时的噪音污染指数，按分贝收费，超标罚款买奶茶喵！”
她的吐槽依旧犀利，攻击性拉满。
星野萤也注意到，阿加莎递奶茶给林知衡的次数，好像变多了。
萤依旧沉默，但“观察”从未停止。
她扫过他放在桌上的私人手机——那里存着他拍糊的流浪猫照片。
她的耳朵捕捉着林知衡偶尔在阳台接电话时，压得极低的声音：“嗯……没事……就是有点累……”
她的指尖，则连接着另一个冰冷而压抑的世界。
她“看”到了更多。
匿名论坛里，绝望的帖子像泡沫一样不断上浮，无休无止。
“眼睛好干，不敢滴眼药水，怕被判定‘工作不认真’。”
“午餐时间缩到二十分钟，吞下去的饭都像石头一样难以下咽。”
“今天看到窗外的鸟，竟然觉得羡慕，它想飞就飞……”
健康监测数据流里，代表“隐性怠工”的指标疯狂上涨，随之变化的“效率”曲线则可想而知——一路向下。
而监控画面里，那个消防楼梯间的角落，不再是独属于某个人的“天堂”。
这些数据、文字、画面……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在压力下发出的哀鸣。
回忆如潮水般用来。她本不愿回忆，那父亲“无情抛弃”她们母女俩时的悲痛、迷茫与愤怒，直到现在，她却开始有些理解当时父亲的“残忍”抉择……
对不起，父亲，母亲……
窗外，深秋的风更加萧瑟。
星野萤抱着背包的手指愈发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隔着厚厚的毛绒布料，都能感受到里面键盘的棱角。
够了，这种赤裸裸的践踏。这种……错误。
她需要修正这个世界，用她最擅长的方式。
……
“林知衡！效率就是生命！你那套‘人性化’的论调，阻碍了公司的进步！”
王经理严肃的声音在狭小的会议室里回荡。他气呼呼地站在投影幕布前，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在投影光线下清晰可见。
幕布上，显示着几张精心挑选过的柱状图，箭头坚定地指向“效率显著提升”的结论。王经理脸上洋溢着一种仿佛自己正站在时代前列，引领着一场伟大的“革命”。
“林知衡！你不是最重效率吗？看看！看看这数据！”他用力戳着幕布上一个明显被虚假拉高了的柱体，“时间利用率提升百分之十五！无效社交时间归零！这就是成果！这就是我们迈向未来的坚实一步！任何质疑，都是对集团利益的背叛！”
林知衡坐在会议桌靠后的听众位置，背脊绷得笔直，放在桌下的手死死攥成了拳头，几天来积压的怒火在他胸腔里马上就要爆发出来。
周围的同事们，有的麻木地盯着桌面，有的眼神空洞，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有的则带着敢怒而不敢言的愤懑，偷偷交换着眼神。
“大家不是机器！我们是人！需要喘气！需要交流！在这样下去……”
“林知衡！”
王经理的咆哮带着强烈的威胁，粗暴地打断了他。他几步冲到林知衡面前，手指几乎要戳到林知衡的鼻尖，唾沫星子喷溅而出。
“注意你的态度！这里是会议室，不是菜市场让你发泄个人情绪的地方！‘人性化’？那是什么？是懒惰的遮羞布！公司花钱雇你们来，是创造价值的，不是来当少爷小姐的！看看这数据！”
他再次指向幕布上虚假的图表，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铁一般的事实！你的抱怨，在数据面前，一文不值！”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数据……数据！他赖以生存、引以为傲的武器，此刻却成了对方手中最锋利的刀，架在了所有人的脖子上。
只可惜的是，林知衡无法获取被公司隐藏起来的真实数据。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
“滋……滋滋……啪！”
投影仪发出一阵电流噪音，随即，幕布上的PPT图表“啪”地一下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占据了整个屏幕的像素兔子头像！
整个会议室，包括正暴怒的王经理和僵直的林知衡，所有人都愣住了，愕然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像素兔子头像下方，一行行清晰的文字浮现出来：
——————————
《关于新规对员工状态及实际产出影响深度分析（匿名数据）》
数据来源：公司内部健康监测系统、行为日志分析、论坛高频词抓取、协作平台交互记录……
核心发现：
员工焦虑指数：较新规前增长200%
疲劳导致工作错误率：较新规前上升35%
无意义操作时长占比：较新规前增加50%
团队协作效率：较新规前下降28%
综合产出效率加权评估：较新规前下降约-15%
……
结论：现有“极致效率”新规，通过极端压制基本生理需求及必要非工作交流，已对员工身心健康造成毁灭性打击。其引发的各种心理病症，已完全远超其试图压缩的“无效时间”收益。该模式不可持续，效率不升反降，严重损害公司长期利益根基。
建议措施：
1、立即废除反生理规定。
2、允许并保障合理的工间短暂休息及必要非工作交流。
3、重新评估“极致效率”方向，转向关注可持续性健康产出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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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刚才更加彻底的死寂笼罩了整个会议室。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看向那块冰冷的幕布，每一项指标的变化都让每个人倒吸一口凉气。那些连他们自己都不易察觉的变化，此时正以数据的方式呈现出来，触目惊心。
王经理脸色“唰”地变白。他张着嘴，眼球突出，死死瞪着投影幕布。
“谁？是谁干的！”他猛地转身，像一头被激怒的疯狗，“这是黑客攻击！恶意篡改！是犯罪！保安！IT！给我查！立刻！马上！”
他的咆哮在会议室里回荡，但是却没有人动。同事们脸上的麻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压抑的狂喜。
林知衡站在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狂喜和愤怒瞬间冲垮了他脑中所有的犹豫。
数据？铁一般的事实？一文不值？不堪一击？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和某种执念绝交。他向前一步，斩钉截铁，声音瞬间压过了咆哮的王经理：
“王经理！”
这一声，让王经理的怒吼戛然而止，他猛地扭过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林知衡。
林知衡没有退缩。
“这份报告，来源或许不明！但它展示的数据之全面，分析逻辑之严密，结论指向之清晰，恐怕比某些精心筛选过的‘成果展示’，更能反映真实状况！”
“它恰好证明了您一直忽视的一点！过度追求效率，无视人的基本需求，只会导致公司产出的下跌！”
“这不是进步！这是彻头彻尾的倒退！是杀鸡取卵！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可持续的、合理的工作环境！让机器去做机器该做的事！而人，需要被当成人来看待！”
林知衡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几天来积压的所有愤懑、疲惫，在此刻化作了最锋利的利刃，刺破王经理的虚伪面门。
王经理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
此刻，屏幕正闪烁着幽幽的冷光，嘲笑着他。
……
傍晚的风，似乎也疲了，不再那么狂暴地撕扯枯叶，只是带着些许凉意，轻轻拂过窗台。
林知衡家的客厅里，灯光依旧温暖柔和。
林知衡靠在沙发上，前所未有的放松。
“给。”
阿加莎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依旧带着点惯常的嫌弃。她把一杯插好了吸管的热奶茶直接塞到了林知衡手里，换掉他手中那杯已经冷掉的奶茶。
“看你今天回来心情不错，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喵？”
“谢了。”林知衡接过杯子，嘴角不禁向上弯。
“这次啊，上层的领导同意了我的方案，多亏了……嗯。”
角落里的阴影蠕动了一下。
阿加莎顺着林知衡的目光瞟了过去，然后戏谑地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谢我干嘛？至于某些人喵……”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个角落。
“……倒是难得，做了件符合‘常理’的事。虽然手段嘛……啧啧，见不得光。”
角落里的阴影猛地一颤。
“不……不……不是我！”
“唉？我们有说你干了什么事喵？”
即使隔着厚厚的布料，也能看到星野萤通红的耳朵尖，此时仿佛能看见她脑袋上冒出的蒸汽。
林知衡看着那两只红彤彤的耳朵尖，忍不住笑出声来。
“是啊……”林知衡看向窗外，“叶子落了，树才能活过冬天，明年才能抽出新芽。”
“人……也一样。有时候，‘慢’一点，‘浪费’一点看似无用的时间……喘口气，说句闲话，喝杯热的……反而，才是长久之计。”
在客厅最温暖角落的阴影里，星野萤把自己缩得更小，面前展开的屏幕上，光标在一个标题下闪烁着。
屏幕的微光，只照亮了她微微上扬的嘴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