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今天是我的“霉运收集日”。
上午第四节课。
下课铃刚在走廊里撞出余响,我就把“青春观测日志”往腋下一夹,准备去生活相谈室补觉。
转来樱丘高中还不满两周,生物钟总像被揉皱的书本,怎么也捋不平整。
走廊尽头的家政教室门口,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哒”,像有人偷偷按下了快门。
我停住脚。
褪色木门的缝隙里,一抹藏青色裙摆一闪而过,接着是纸页翻动的沙沙声
——不是雾岛雪那本没封面的书,纸张更厚,翻动时带着涩涩的摩擦感。
「又是偷窥现场?」我压低声音,指尖刚碰到门把,就听见里面传来慌乱的响动。
推开门的瞬间,阳光被窗帘切成细条,斜斜落在积灰的地板上。
七海遥站在窗边,指尖捻着发尾的渐变挑染
——从藏青到银灰的过渡,像把夜空揉碎了缠在发梢。
她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本素描本,螺旋装订的边缘已经磨得起毛。
「会长?」
我出声时,注意到她捻头发的力度突然加大,挑染的发尾在指缝间打了个结。
七海遥猛地回头,耳尖红得像被夕阳烤过的樱花花瓣:
「榎本同学?我只是……路过。」
「路过需要翻别人本子?」我走近一步,素描本上,一张未完成的速写正对着我——七海遥的侧脸,线条干净到近乎偏执,连睫毛在颧骨投下的阴影都描得一丝不苟。
右下角的日期是昨天,旁边用铅笔标着“15:32,阳光角度37°”。
「他画你?」
我挑眉时,七海遥突然伸手合上素描本,动作快得像在盖滚烫的锅盖。
「不是我让他画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半度,又迅速压低。
「我只是……好奇他每天躲在这里画什么。」
「好奇害死猫。」我耸肩的瞬间,眼角瞥见教室角落的垃圾桶。
铁皮桶盖微微晃动,像里面藏着一只不安分的仓鼠,正用爪子扒拉着内壁。
「森崎?」我走过去,抬手掀盖的瞬间,桶里传来倒抽气的声音。
——结果和一双漆黑的眼睛对上。
森崎暗缩在垃圾桶里,膝盖抵着胸口,刘海被压得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
他怀里紧紧攥着素描本,书脊都被捏变了形,活像抱着最后的盾牌。
垃圾桶内壁不知被谁贴了张崭新的标签,蓝底白字印着【有害垃圾】。
「……你躲在这儿干嘛?」我叹气时,看见他耳后露出的一小片皮肤红得像被热水烫过。
「被发现了。」他的声音闷在桶里,像是从地底传来的回声。
「在销毁证据。」
「证据?」
我瞥了一眼他怀里的素描本,封面上沾着点咖啡渍
「画会长是违法的吗?」
「是羞耻。」
他小声说,声音细得像快要绷断的棉线。
「比违法还严重。」
七海遥走过来,指尖轻轻戳了戳桶盖,发出“笃笃”的轻响:「你画得很好。」
森崎的耳朵瞬间红透,连带着耳根的皮肤都泛起粉色,像被火烤过的和纸。
「谢谢……」他嗫嚅着,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但我不想被看见。」
「那你现在被看见了。」
我指出事实,弯腰伸手去拽他的胳膊。
「出来吧,垃圾桶里没有创作灵感。」
结果我的手刚碰到他的校服袖口,桶盖“啪”地一声合上,差点夹到我的手指。
八神薰站在桶边,手里拎着另一张标签,长发垂落在肩膀上,遮住了半边脸的疤痕。
「垃圾分类请从你开始。」
他语气平静得像在念校规,指尖把新标签贴在桶盖中央
——【有害垃圾·请分类投放】,字迹歪歪扭扭的,和上次吉冈结贴的免责书笔迹很像。
「我不是垃圾!」森崎在桶里抗议,声音闷闷的,带着点瓮声瓮气的委屈。
「现在你是。」
八神薰拍了拍桶盖,铁皮发出空洞的回响。
「因为你在逃避。」
七海遥突然伸手按住桶盖,指尖轻轻碰了碰铁皮壁:
「出来吧,我不会生气。」
桶里安静了三秒。
接着,盖子被顶开一条缝,森崎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猫。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
「真的?」
他小心翼翼地问,声音里还带着点不确定的颤音。
「真的。」
七海遥点头时,发尾的挑染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但下次画我,要让我先看。”」
森崎的眼睛亮了一下,像夜路上突然亮起的路灯。
他抿着嘴,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翘,结果牵动了嘴角的肌肉,露出个有点滑稽的笑容。
我趁机把桶盖完全掀开,伸手把他拉出来。
他的校服皱巴巴的,膝盖处沾着点垃圾桶底的灰尘,素描本封面的咖啡渍旁边又添了道灰色的印子。
「速写本没事吧?」
我问时,注意到他攥着本子的手指关节泛白。
「没事。」他把素描本抱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下巴轻轻蹭着封面。
「“但标签……”」
「留着。」
八神薰把那张【有害垃圾】标签从桶上撕下来,动作小心得像在揭邮票,然后贴在了素描本的封底。
「提醒你别再躲进垃圾桶。」
森崎盯着标签看了两秒,突然笑了。
那是种很轻的笑声,像羽毛落在纸上,带着点释然的味道:
「“那就……当作签名。”」
「签名?」我挑眉。
「垃圾桶限定版。」他小声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七海遥。
「只有我有。」
七海遥突然笑起来,伸手拨了拨他乱糟糟的刘海:「那我也想要一个。」
「会长?」我惊讶地看着她
——学生会会长七海遥,永远穿着熨帖的校服,连发尾的挑染都修剪得整整齐齐,居然会想要这种奇怪的“签名”。
「我也想被画进垃圾桶。」她认真地说,指尖在森崎的素描本上轻轻点了点。
「但下次,要画得更好。」
森崎的耳朵又红了,但这次他没躲。
他抬起头,直视着七海遥的眼睛,点了点头。
「成交。」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却清晰得每个字都敲在空气里。
我翻开腋下的日志本,在第五页写下标题:【第5条垃圾桶里的避难者与有害垃圾标签】。
笔尖划过纸面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雾岛雪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银白发丝遮住了右眼,左手拿着那本没封面的书,指尖在书角轻轻一折。
「第5折。」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精准的手术刀,刚好插进对话的间隙。
「你又算到了?」我回头时,看见她的怀表链在手腕上轻轻晃动。
「垃圾桶的容量是35升。」她淡淡地说,视线扫过森崎还沾着灰尘的校服。
「刚好够一个蜷缩的森崎暗。」
「……你量过?」
「目测。」她合上书,目光落在素描本上。
「误差值在可接受范围内。」
森崎把素描本抱得更紧了,像怕被抢走似的。
他低着头,刘海遮住了眼睛,只能看见他的手指在封面上的“有害垃圾”标签上轻轻摩挲。
「那下次画我。」雾岛雪突然说,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
「但别画垃圾桶,画……」
她停顿了一下,银白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瞳孔。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上,像撒了一把碎钻。
「画樱花。」我接话,看着窗外飘落的樱花瓣。
「春天的樱花。」
雾岛雪瞥了我一眼,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快得像错觉:「观测者也会提建议了?」
「偶尔。」我耸肩,翻到日志本的前几页,看着上面记录的曲奇、仙贝和精灵翅膀。
「毕竟我也是问题儿童之一。」
七海遥笑起来,发尾的挑染在阳光下泛着光:「那就画我们所有人,在樱花树下。」
森崎用力点头,从校服口袋里掏出支铅笔,笔尖在素描本上轻轻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翻开新的一页,铅笔在纸上勾勒出垃圾桶的轮廓,线条流畅得不像刚才还在紧张的人。
「先从垃圾桶开始。」他小声说,眼睛盯着纸面,嘴角却带着笑,「然后……再画樱花。」
八神薰把剩下的几张分类标签收进口袋,金属环扣发出轻响:「记得分类。」
「有害垃圾?」我问。
「不。」他摇头,长发滑过脸颊,露出耳后那枚银色的耳钉。
「是‘可回收的青春’。」
窗外的樱花被风吹落几片,打着旋儿飘进来,恰好落在日志本的封面上。
粉白的花瓣沾着点灰尘,像枚天然的书签。
我合上本子时,听见森崎在轻声数数
——“三厘米,五厘米……”大概是在计算垃圾桶的透视角度。
「第5条记录完毕。」我宣布时,雾岛雪已经走到了桌边,指尖在日志本的边缘敲了敲。
「补充:逃避行为的持续时间与绘画水平成反比。」
她的声音很轻,却精准地概括了刚才的闹剧。
森崎的铅笔顿了一下,在垃圾桶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下一次,别再摔进垃圾桶了。」雾岛雪拿起我的日志本,翻到刚才写的标题页,银白的发丝扫过我的手腕,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
「我尽量。」森崎小声说,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七海遥。
七海遥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像在确认什么:「下次画我,记得画好看点。」
「……我会努力。」他点头,耳朵红得像熟透的苹果,连脖子都泛起了粉色。
我转身去拿扫帚,准备清理森崎从垃圾桶带出来的灰尘,却听见垃圾桶里传来极轻的笑声
——不是森崎的,也不是七海遥的,倒像是春天终于钻进了这间旧教室,在铁皮桶里打了个滚。
「观测继续。」雾岛雪的声音混在风里,怀表的滴答声和窗外的风声缠在一起。
「直到樱花再开。」
森崎的铅笔还在沙沙作响,素描本上的垃圾桶渐渐有了细节,桶盖上的标签被他特意描粗了线条。
七海遥凑在旁边看,发尾的挑染垂下来,和森崎的黑色刘海轻轻碰在一起。
八神薰靠在窗边,指尖转着那枚银色耳钉,阳光透过他的发隙落在地板上,形成细碎的光斑。
我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问题儿童收容所”这个名字,或许也没那么糟。
至少在这里,连躲进垃圾桶的羞耻,都能变成值得被画下来的青春。
日志本的边角又多了道折痕,是雾岛雪刚才捏过的地方。
我摸了摸那道浅浅的痕迹,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地上的灰尘。
樱花的香气随着风飘进来,混着垃圾桶里淡淡的咖啡味,形成一种奇特的、属于我们的气息。
第五页的观测记录,就在这样的吵闹和笔尖的沙沙声里,慢慢变得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