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寒气凝成白雾,缠绕着泥泞的街巷。
阿弃从草垛里爬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摸向墙角那块松动的砖。指尖探入冰冷的缝隙,触到那柄短刀的粗麻布刀鞘时,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魂灵这才归了位。
他叫阿弃,弃儿的弃。这名字是西街杀猪的张屠户给的,连同一口剩饭、一个能遮风的窝棚,和眼下这柄锈迹斑斑的剥皮刀。
镇子叫息风镇,偏居东域一隅,靠着一条通往郡城官道,日子不算富足,倒也勉强能活。在这里,刀剑是活命的家伙,也是划分三六九等的尺子。镇守大人麾下卫兵腰间的精铁长刀,镖局武师们擦拭雪亮的佩剑,甚至学堂里先生戒尺上镶着的那一绺装饰银刃,都代表着某种阿弃踮起脚也望不到的体面。
而他有的,只是这把“哑刃”。
刀是张屠户年轻时用旧的,刃长不足一尺,刀身厚钝,布满深褐色的锈迹和怎么洗也洗不掉的牲口血味。它切不开坚韧的兽皮,更劈不断三指宽的柴薪,除了偶尔帮张屠户处理些边角料的杂活,最大的用处,就是让阿弃在被人踹打时,能缩在窝棚里紧紧握着它,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勇气。
镇上孩子骂他“没名没姓的弃儿”,笑他的刀是“砍柴都嫌钝的废铁”。阿弃从不还口,只是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里,藏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他见过镇守公子那柄百炼青钢剑出鞘时的寒光,也听过路过旅人形容那九柄镇世神锋的传说。玄渊、赤霄、逆鳞……这些名字如同天穹星辰,遥远而璀璨。
而他手握的,只是哑刃。一把连牛羊都杀不利索的刀。
“阿弃!死哪里去了?还不滚过来烧水!”张屠户粗嘎的吼声穿透晨雾。
阿弃将哑刃仔细掖进破袄里侧的布带,应了一声,缩着脖子冲向肉铺后院。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牲口棚特有的腥臊气,一大锅热水正等着滚沸,张屠户已经磨好了他那把厚背砍刀,明晃晃地钉在案板上。
今日有大批货要处理,郡城来的管事点名要收上好的皮子。张屠户心情似乎不错,破天荒丢给阿弃一块啃干净的肉骨头当早饭。
“手脚麻利点,剥皮刮油仔细些!要是再割破一张好皮子,小心你的皮!”张屠户灌下一口劣酒,喷着酒气嘱咐。
阿弃默默点头,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光跳跃,映着他枯黄的脸和过早染上沉寂的眼眸。他将那根没甚油水的骨头啃得一丝不剩,连骨髓都吸吮干净,然后起身,在冰冷的木盆里洗了手,走向那头已被放倒的黄牛。
哑刃握在手中,熟悉的粗糙感硌着掌心。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划过牛腹,寻找下刀的最佳位置。张屠户的剥皮手艺是镇上顶尖的,阿弃跟他学了五年,早已青出于蓝。只有用这柄哑刃时,才会力不从心。它太钝,太沉,总需要花费比别人多几倍的力气和心神。
锋利的刀尖轻轻一划,牛皮应声破开一道口子。阿弃全神贯注,手腕稳而柔韧,哑刃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沿着皮肉之间的薄膜小心翼翼游走。这是一项枯燥又精细的活计,需要极大的耐心。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滴进尘土里。
院外传来嘈杂声,是镇守家的几个护卫簇拥着公子策马而过,锦衣华服,佩剑上的宝石在微熹晨光中闪烁。笑声张扬而肆意。
阿弃的手顿了一瞬,哑刃微微一滞,在牛皮上划出一道微不可查的浅痕。他立刻收敛心神,不敢再分心。
时间在重复的劳动中流逝。剥皮,分解,剔骨。哑刃对付坚硬的牛骨颇为吃力,他只能靠巧劲和持久力一点点磨。虎口被震得发麻,旧伤裂开,渗出的血珠染红了刀柄上缠着的脏污布条。
日头渐高,又渐西斜。
最后一批牛肉被搬上郡城来的货车,管事清点了皮货,还算满意地结了账。张屠户掂着钱袋,哼起了小调,扔给阿弃两个冷硬的粗面馍馍,算是额外的赏赐。
阿弃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浑身沾满血污和油渍。他靠着冰冷的石墙坐下,就着凉水啃馍馍。哑刃平放在膝头,他拿出怀里藏着一小块磨刀石,沾了水,一遍遍打磨着那几乎看不出锋口的刀刃。
磨刀石划过,只有沉闷的沙沙声,不见丝毫清亮。这把刀,似乎天生与“锋利”二字无缘。
“磨它作甚?天生废铁,再磨也是枉然。”张屠户打着酒嗝路过,瞥了一眼,嗤笑道,“要不是看它还算结实,早扔进炼炉了。跟你小子一样,凑合着用罢了。”
阿弃低着头,没应声,只是磨刀的动作更用力了些,指尖泛白。
夜色如墨般浸染下来。窝棚里,阿弃蜷在草堆中,窗外寒风呼啸。他睡不着,白日镇守公子那柄剑的光华,总在眼前晃动。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再次摸向哑刃。
手指抚过粗糙的刀身,那锈迹斑斑的触感,仿佛是他这苍白人生的印记。
凭什么?
凭什么有些人天生就能拥有光芒万丈,而他和他的刀,就只能烂在泥里?
一股从未有过的尖锐不甘,混着白日积攒的疲惫和屈辱,猛地冲上心头。他攥紧刀柄,过于用力的指节挤压着白日裂开的伤口,一阵刺痛。
温热的血珠,从旧伤处渗出,缓缓滴落。
恰好滴在哑刃那黯淡无光的刀脊之上。
“嗤——”
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异响,在死寂的窝棚里陡然响起。
阿弃猛地一惊,坐起身来。
掌心下的哑刃,竟微微发热!那滴落在刀身上的血珠,没有滑落,更没有凝固,而是像被饥渴的土地吞噬一般,瞬间渗入了锈迹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刀身上那些盘踞了不知多少年的、厚重深沉的锈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抹过,竟开始一点点剥落,露出底下幽暗如古潭水的材质。那并非精铁的光泽,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暗色,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
刀身正中,一道极细极淡的血色纹路,如同沉睡的血管被唤醒,微弱地亮了一瞬,又迅速隐没。
阿弃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死死盯着膝头的短刀。
它不再是那柄死气沉沉的哑刃。
虽然变化细微,但它确实不同了。刀身的触感变得冰凉而润泽,重量似乎也悄然改变,更趁手,更……契合他的掌心。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联系,从他握着刀柄的右手蔓延开来,仿佛这刀成了他肢体的延伸。
黑暗中,他下意识地握着它,朝窝棚边一根废弃的硬木柴墩子轻轻一划。
没有用力,甚至没有声音。
但那根他曾用柴刀猛砍多次也只留下浅痕的木墩,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平滑如镜的切口。
阿弃僵在原地,瞳孔在夜色中骤然收缩。
窝棚外,万籁俱寂。
遥远的北方天际,一抹极淡的、寻常人绝难察觉的赤色星芒,突兀地闪烁了一下。
东海极深之处,万丈水底,一座古老宫殿中,某块沉寂了数百年的玉璧,悄然裂开一道细缝。
更远的、无人知晓的黑暗里,有沙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惊疑与贪婪,低语喃喃:
“逆鳞……逆鳞之息?怎么可能……再现?”
窝棚内,阿弃对这一切毫无所知。他只是浑身冰冷又滚烫,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双手死死捧着那柄已然脱胎换骨的短刀。
它静静地躺在他掌心,幽暗的刀身倒映出他苍白失措的脸。
以及窗外,一片无声飘落的、异常冰冷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