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尘峰的洞府门口,赵无常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块光滑的青石上,像尊没有感情的石像。
他的耳边还回响着师尊凌清玄在传音里那番苦口婆心(主要是忽悠)的劝说。
“老三啊,你听我说,现在杀了他太不明智了!”
“你想啊,他现在是宗主的亲传弟子,你一动手,宗主能饶了你?到时候没等他搞垮宗门,你先把自己搭进去了,不值当!”
“咱们得从长计议,徐徐图之……嗯,就是慢慢想办法,不能硬碰硬。”
“对了,这事跟你大师兄二师兄还有小师妹都有关系,你先召集他们开个会,大家一起商量商量,人多力量大嘛!”
赵无常当时听得眼皮直跳。
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这话从他那位一遇到好吃的就没原则的师尊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但他最终还是点了头。
师尊说的那些他都明白,他只是想要知道师尊态度罢了。
更何况这事牵扯太大,确实不是他一个人能解决的。
而且,预言里提到了大师兄、二师兄和小师妹,他们有权利知道这件事。
只是……
赵无常瞥了一眼不远处缓缓沉入地平线的太阳,金色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美得有些晃眼。
他早该猜到的。
师尊说的“马上回来”,绝对是字面意义上的“马”上。
路上但凡遇到点新奇小吃,能把“马上”拖成“驴年马月”。
估计这货现在正在哪家小吃摊前流连忘返,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赵无常无奈地收回目光,懒得再想这些糟心事。
还是先想想,大师兄、二师兄和小师妹什么时候能到吧。
大师兄林远之据说今天结束历练回山,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这位大师兄向来稳重靠谱,说今日回,便绝不会拖到明日。
二师兄陆少游的伤已经好了,现在整天待在他的机关房里捣鼓那些铁疙瘩,应该一叫就到。
小师妹苏婉儿……那丫头神出鬼没的,谁知道这会儿在哪野。
正琢磨着,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和机油味的气息由远及近,伴随着一阵“哒哒哒”的急促脚步声。
赵无常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来了。
下一秒,一个身影“嗖”地一下从山道拐角冲了出来,像颗炮弹似的,结结实实地撞进了赵无常怀里。
“老三!我可想死你了!”
热情洋溢的声音差点震破赵无常的耳膜。
赵无常被撞得闷哼一声,低头看着怀里这个个子比他矮一些、穿着一身灰扑扑、沾满各种油污和金属碎屑的短打的青年,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这就是他的二师兄,陆少游。
陆少游的头发像个鸡窝,用一根铜簪胡乱别着,几缕油腻的发丝垂在额前。
他的眼睛很大,很亮,此刻正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鼻子上架着一副用铜丝和镜片自制的古怪眼镜,镜片上还沾着点点黑渍。
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缝里全是黑乎乎的油污,一看就知道刚从他的宝贝机关房里出来。
“……二师兄,你能不能先松开?”
赵无常的声音带着窒息感。
“我快被你勒断气了……”
“哦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陆少游连忙松开手,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他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用青铜碎片拼起来的小乌龟,递到赵无常面前。
“你看你看!我前几天养伤的时候闲着没事拼的,能自己爬,还能缩壳!”
那青铜小乌龟确实做得惟妙惟肖,在陆少游的手掌上慢悠悠地爬着,脑袋还会时不时地左右转动,遇到“障碍”(陆少游的手指)还真的会把脑袋和四肢缩进壳里。
赵无常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
“……挺好。”
“是吧是吧!”陆少游更兴奋了,眼睛亮晶晶的。
“我跟你说,这里面的齿轮用了七十二道工序,转轴是用玄铁打磨的,还加了点风灵晶,所以特别灵活……”
他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唾沫横飞地讲解着他的青铜小乌龟,从齿轮结构讲到动力原理,再到如何优化细节,听得赵无常头都大了。
“对了老三,”陆少游突然话锋一转,凑近赵无常,压低声音,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我听山下的人说,最近西边那片闹邪修,听说还出现了万魂幡?那玩意儿是不是真的能聚阴魂?原理是什么?是不是用了特殊的符文阵列?还有还有,那些邪修召唤的阴兵,是不是也能改成机关驱动的?你给我讲讲呗……”
赵无常:“……”
他就知道。
这位二师兄满脑子都是机关术,不管什么东西到了他眼里,都能跟齿轮、转轴、符文阵列扯上关系。
赵无常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有气无力地敷衍道:
“不知道。没见过。不清楚。”
他想起自己刚被师尊拐回离尘峰那会儿,这二师兄天天神神秘秘地跟着他,跟做贼似的。
一开始,赵无常还以为他是警惕自己的邪修身份,毕竟整个清虚宗,除了师尊和大师兄,就没几个人对他有好脸色。
他甚至做好了被对方偷袭、清理门户的准备。
结果呢?
某天夜里,这货趁着月黑风高,偷偷摸摸地摸到他窗外,递进来一张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
“三师弟,万魂幡的核心阵法是不是用了三阴聚阳阵?能不能告诉我研究研究?”
赵无常当时就懵了。
后来,在师尊的“指导”下,陆少游捣鼓出了一个奇怪的红色多轮大铁箱,说是叫什么“奔雷车”。
那铁箱下面安着八个大黑轮,上面还有几个冒着黑烟的铁管,一启动就“轰隆隆”响,跑起来比骏马还快,就是动静大得能把山里的鸟兽全吓跑。
赵无常当时看着那辆喷着黑烟、发出巨大噪音的“奔雷车”,再看看一脸得意的陆少游。
他突然觉得,比起研究阴邪术法的自己,这货更像个邪修。
至少他搞出来的东西,不会污染环境。
所以,至今为止,赵无常都没告诉陆少游万魂幡的原理。
不是怕他走上邪道,而是怕他心血来潮,真的用机关术批量生产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想想看,要是陆少游真的造出一群用机关驱动的“阴兵”,再配上他那“奔雷车”,清虚宗怕是要被他折腾得鸡犬不宁。
在师尊那不靠谱的影响下,这货绝对干得出来这种事。
“唉,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陆少游见赵无常不肯说,有点失望地撇了撇嘴,但很快又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他新构思的机关傀儡。
“……我最近想做个能自己做饭的傀儡,这样以后就不用等膳堂的人送饭了,想吃什么就让它做什么,你觉得怎么样?”
赵无常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已经放弃了和他正常交流。
就在这时,一声温和沉稳的呼唤传来:“二师弟,三师弟。”
两人同时转头望去。
只见山道尽头,一个身着月白道袍的青年正缓步走来。
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温润,眉宇间带着常年沉淀的稳重,行走间步伐从容,一看便知是心境修为皆佳的修士。
他腰间系着一块成色极佳的暖玉,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出清越的响声,乌发用一根简洁的白玉簪束起,道袍纤尘不染,连袖口的褶皱都像是精心整理过的。
正是他们的大师兄,林远之。
赵无常看到林远之的瞬间,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了些。
大师兄林远之,向来是离尘峰的定海神针。
修为扎实,处事稳妥,待人接物永远温和有礼,自他入峰以来,从没有因为赵无常的邪修身份有过半分芥蒂,始终像个可靠的兄长般照拂着他。
在这人人视他为异类的宗门里,大师兄这份始终如一的稳重,是少数能让赵无常觉得安心的存在。
然而,下一秒,赵无常的目光落在林远之的衣襟上时,那点刚升起的暖意便像被冰水浇过,瞬间凉透了。
月白的道袍上,沾着一点极醒目的嫣红,像是女子常用的胭脂。
并且随着林远之走近,有一股甜腻的脂粉香飘了过来。
那绝对不是大师兄平日用的清心熏香。
赵无常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还对着走近的林远之微微颔首,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光淡了下去,像蒙了层薄冰。
“大师兄。”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平静得有点诡异。
林远之被他这声平平淡淡的呼唤弄得莫名一僵,总觉得三师弟今天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他下意识地顺着赵无常的目光低头。
当看到衣襟上的胭脂印时,林远之的脸色骤变,平日里从容不迫的表情瞬间裂开一道缝,连耳尖都泛起了红。
“三……三师弟。”
大师兄一向沉稳的声音里竟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慌乱。
“你听我解释,这是……”
“解释?”赵无常往前挪了半步,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起伏的语气。
可不知为何,林远之竟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凝重了几分。
“解释这胭脂是哪个师妹的?还是解释这香味,是哪个女修凑近了才沾上的?”
他脸上甚至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可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远之,看得人心里发毛。
林远之被他看得越发慌乱,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嘴此刻像被堵住了似的:
“是……是百花谷的师妹们排练庆典舞蹈,我路过时不小心被撞到,蹭上的……”
“不小心?”赵无常微微歪了歪头,语气依旧平淡,却像有根无形的针,一下下扎在林远之心上。
“那这香味呢?也是‘不小心’被人凑到跟前蹭的?”
林远之的脸更红了,连带着脖子都染上了粉色,声音都低了下去:
“是……是有位师妹崴了脚,我扶了她一把,也许是那时沾上的……”
“扶一把,能沾得这么匀?”
赵无常往前走了一步,两人距离极近,他甚至能看到林远之眼里的闪躲。
“大师兄,你是不是忘了流云宗的瑶师姐了?”
提到“瑶师姐”三个字,林远之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流云宗的瑶月师姐,乃是修真世家瑶家的长女,与他早有婚约,两人情谊深厚。这事在宗门里并不是秘密。
“我……”
林远之张了张嘴,平日里的稳重荡然无存,只剩下手足无措。
“我不是故意的,三师弟,我……”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赵无常打断他,语气还是那么平淡,可林远之却觉得后背都开始冒汗。
“你就是不知道怎么拒绝人而已。”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林远之的肩膀,那力道不重,却让林远之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大师兄,”赵无常的声音放得更缓了,像是在跟他谈心。
“全宗门谁不知道你桃花旺?从入门到现在,递情书的、送荷包的、找各种理由凑过来的女修,能从离尘峰排到山门口。可你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远之那张写满“我错了”的脸,继续道:
“你总觉得不好意思拒绝,怕伤了人家颜面。可你有没有想过,瑶师姐在流云宗听说了这些,心里会怎么想?”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话,从赵无常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压迫感。
林远之的头垂得更低了,平日里挺直的脊背都弯了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我知道错了,三师弟。以后……以后我会注意的……”
看着一向稳重的大师兄摆出这副认错的模样,赵无常心里那点火气莫名就散了。
他收回手,往后退了半步,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
“行了,进去再说吧。”
林远之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只是走路的姿势都显得有些拘谨。
而一道小小的身影趁着气氛稍缓,猫着腰想从洞府门口溜过去,手里还紧紧攥着个油纸包,脚步轻得像只偷东西的小松鼠。
“小师妹。”
赵无常头也没回,声音平淡无波。
那道身影“嗖”地一下定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露出一张圆乎乎的小脸。
少女梳着双丫髻,粉色的丝带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鹅黄色的襦裙上绣着小巧的桃花,看起来像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只是此刻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心虚,正是他们的小师妹苏婉儿。
“三……三师兄,”
她捏着油纸包的手指紧了紧,小声嘟囔:
“你怎么知道是我呀?你都没回头……”
赵无常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语气没什么起伏:
“闻着甜味了。”
那油纸包里飘出来的甜香味,隔着三丈远他都能闻见,除了整天惦记着零食的小师妹,没人会这么鬼鬼祟祟。
“嘿嘿……”
苏婉儿被戳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油纸包往身后藏了藏。
“我就是……路过拿点东西。”
“拿什么?”赵无常挑眉。
“没……没什么……”苏婉儿眼神躲闪。
陆少游眼尖,一眼就瞅见了油纸包的形状,嚷嚷道:
“是糖油饼!我早上看见膳堂师傅做了,还想着下午去抢几个,被你这小丫头抢了先!”
“才不是抢!”
苏婉儿立刻瞪圆了眼睛:
“这是我用自己的月例钱买的!”
“那给我一个尝尝。”陆少游伸手就要去抢。
“不给!”苏婉儿把油纸包抱得更紧了。
“要吃自己买去!”
“小气鬼。”
“你才小气!”
看着二师兄和小师妹又开始拌嘴,林远之无奈地笑了笑,只是想起刚才三师弟那平淡却极具压迫感的眼神,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伴随着一个满足的喟叹:
“还是山下的葱油饼地道,比膳堂的香多了!”
众人抬头,只见凌清玄慢悠悠地从山道上走下来,她已经换回了平日里的装扮,只是头发有点乱,嘴角还沾着点油星子,手里拎着好几个油纸包。
“师尊。”
“师傅!”
“师尊。”
“师尊你可算回来了!”
四人连忙见礼。
苏婉儿的眼睛瞬间黏在了凌清玄手里的油纸包上,刚才还宝贝得不行的糖油饼,这会儿好像都没那么香了。
凌清玄看到门口的几人,愣了一下,随即嘿嘿一笑:
“哟,都到齐了?正好,我买了刚出炉的葱油饼,快来……”
“师尊。”
赵无常打断她,语气还是那么平平淡淡的。
“先说事。”
吃的什么时候都能吃,那个叫叶辰的小子,可等不起。
凌清玄手里的动作顿了顿,看着赵无常那副没什么表情却明显没心思开玩笑的样子,讪讪地笑了笑,随后收起了嬉皮笑脸:
“行,说事说事。都进来吧。”
陆少游和林远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困惑。
看三师弟这架势,怕不是有什么大事。
苏婉儿被赵无常拉着胳膊往里走,一步三回头地瞅着石桌上的葱油饼,小脸上写满了“舍不得”。
赵无常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是……一个个的,就没个让人省心的。
他抬头看了眼洞口,夕阳彻底沉入山后,夜色像墨汁似的,开始一点点晕染开来。
希望……还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