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王都上空。呼啸的风卷着细碎的魔法光点，在云层间撕扯出不规则的裂口。
“咳——！”
剧烈的咳嗽从胸腔深处炸开，带着腥甜的铁锈味。莱茵哈特低头，看见自己原本覆盖着坚韧肌肉的手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袖口空荡荡地晃荡着，露出的小臂变得纤细，皮肤光滑得像从未经历过魔法洪流的冲刷。
“该死的……埃尔德……”
他咬碎了后槽牙，那个平日里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同僚，此刻在他脑海里只剩下递来那杯深紫色魔药时，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鸷。
“莱茵哈特大人，这是最新的稳定剂，能让您的长生研究更上一层楼。”
谎言！彻头彻尾的谎言！
那杯未完成的魔药没有带来永生，反而像一群疯狂啃噬的白蚁，在他体内疯狂篡改着生命的刻度。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要重新拼接成更小的骨架；充盈如海洋的魔力不受控制地外溢，在他身后拖曳出一条绚烂却危险的光带，像在黑夜中点燃了指路明灯。
“莱茵哈特！束手就擒吧！”
身后传来阴冷的嘶吼，三道黑袍身影如附骨之疽，紧追不舍。他们的魔法攻击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火球灼烧空气，冰锥撕裂风层，暗紫色的腐蚀魔法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摇摇欲坠的防御结界。
这些是王国的秘密杀手，埃尔德果然准备周全，不仅要他死，还要让他死得悄无声息。
莱茵哈特猛地咬牙，强行凝聚起涣散的魔力，一道淡蓝色的冰墙骤然升起，暂时阻挡了追兵。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身体的缩小还在继续，原本能轻松驾驭的飞行魔法，此刻却像拖着千斤重担，每一次拔高都让他头晕目眩。
东郊的村落就在前方，那里有他多年前秘密设置的安全屋，布有多重防御法阵，藏着备用的魔力核心和应急卷轴。只要到了那里……
“嗤啦——”
一道暗箭般的风刃划破了他的左肩，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飞行轨迹瞬间紊乱。他低头看去，肩膀上的伤口正在以诡异的速度愈合，却伴随着更强烈的缩小感——他的身体似乎在以“修复”为代价，加速退回更年幼的状态。现在的他，大概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了。
“大人，您的魔力快耗尽了！”为首的杀手狞笑着逼近，手中凝聚起一团旋转的黑色能量球，“放弃吧，您的时代结束了！”
安全屋就在几百米外的村落边缘，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体内的魔力了。那片曾经浩瀚如星海的魔力源，如今只剩下几缕微弱的残响。身体还在变矮，变轻，视野里的世界正在不断放大。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不……他是利尔利斯王国最强的魔法师，莱茵哈特！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死在这种卑劣的阴谋之下！
“啊啊啊啊——！”
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将体内最后一丝、连维持意识都岌岌可危的魔力全部榨出，凝聚在指尖。那不是什么精妙的魔法，而是将毕生对元素的理解压缩到极限的、纯粹的毁灭之力。
一点微不可察的白光在他指尖亮起，随即爆发出吞噬一切的光芒。
“不——！”
杀手的惊呼和惨叫声被光芒彻底吞没。当短暂的强光散去，高空只剩下呼啸的风声，三道黑袍身影连同他们的魔法气息，都已化为飘散在风中的微尘，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而莱茵哈特，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的身体在光芒散去的瞬间，彻底完成了最后的“蜕变”——缩小到约莫十岁孩童的模样，穿着空荡荡的魔法袍，像一片失去了所有力量的叶子，笔直地向着下方那片灯火稀疏、房屋低矮破败的区域坠去。
那是王都外围的贫民窑，是被繁华遗忘的角落。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他感觉到身上那件看似普通的魔法袍忽然微微发光，宽松的布料如同活物般收缩，紧紧贴合住他小小的身躯，同时一层几乎无法察觉的柔和结界展开，缓冲着坠落的冲击力。
这是他早年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道防线，没想到竟用在了这样的时刻。
“噗通。”
一声轻微的闷响，他摔落在一堆松软的废弃稻草上，魔法袍的结界耗尽了最后的力量，彻底黯淡下去。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陷入了深沉的昏迷。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带着贫民窑特有的、混杂着霉味与烟火气的潮湿气息。
四个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服的女孩，正小心翼翼地走在坑坑洼洼的巷道里。
走在最前面的是大姐头，名叫艾拉，虽然才十三四岁，脸上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她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像一头护崽的母兽。跟在她身后的是二姐莉娜，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布袋，里面是她们昨天省下来的半块黑面包；三姐安雅性子最安静，低着头快步走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最小的米娅最是活泼，蹦蹦跳跳地跟在最后，一双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时不时还会弯腰捡起地上别人丢弃的、或许能换两个铜板的碎铁片。
“米娅，跟上，别乱看。”艾拉回头低喝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哦！”米娅吐了吐舌头，赶紧加快脚步跟上。
她们要去城西的纺织厂做零工，去晚了，连最累最脏的活都抢不到。这就是她们这些流浪儿在贫民窑的生存法则，一刻也不能松懈。
就在她们路过一个堆满废弃杂物的角落时，米娅突然停下了脚步，指着那堆枯黄的稻草堆，惊讶地叫出声：“姐姐们！你们看！那是什么？”
三个姐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稻草堆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被一件看起来料子极好的深色袍子裹着，只露出一点苍白的小脸蛋。
“是……是个小孩？”莉娜有些不确定地说。
艾拉皱起眉，走上前仔细打量。那孩子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样子，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身上的袍子虽然沾了些灰尘，但质地细腻，绝不是贫民窑能见到的东西。他怎么会在这里？
“会不会是……谁家丢的？”安雅小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艾拉沉默了片刻。贫民窑里，因为养不起而丢弃孩子的事情并不少见，但这个孩子身上的袍子太可疑了。可看着他那瘦小的、毫无生气的样子，她心底某个地方还是软了一下。
“把他带回去。”艾拉做出了决定，声音依旧简洁，“莉娜，拿水来。”
莉娜赶紧从布袋里拿出一个小水囊——那是她们今天准备带去工厂喝的，她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点水，用干净的布角沾湿，轻轻凑到那孩子嘴边。米娅蹲在旁边，好奇地戳了戳那件神奇的、刚好合身的袍子。
安雅学着以前见过的牧师的样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将自己仅有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治愈魔力，一点点输送到那孩子体内。那是她偶然从一位好心的老牧师那里学来的，最基础的安抚魔法。
就在这时，稻草堆里的孩子睫毛轻轻颤了颤。
莉娜惊喜地低呼：“动了！他动了！”
艾拉立刻示意她安静，目光紧紧盯着那孩子的脸。
又过了片刻，那双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清澈，却又带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深邃和疲惫，像蒙尘的星辰，在初醒的迷茫中，映出了四张凑得很近的、带着关切和好奇的女孩面孔。
莱茵哈特动了动手指，触碰到的是粗糙的稻草和身下冰冷的地面。他想撑起身体，却发现手臂短小而无力。
陌生的天花板，或者说，是漏着风的破屋顶，陌生的人，还有……这具陌生的、小小的身体。
意识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动起来。
魔药……追杀……缩小……坠落……
他，利尔利斯王国最强的魔法师莱茵哈特，真的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此刻正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破败不堪的地方。
而眼前这四个衣着褴褛的女孩，是他如今唯一能看到的“活人”。
“这里……是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