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冰冷的水底，挣扎了许久才终于浮出水面。
莱茵哈特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带着霉味的木梁，几缕微光从屋顶的破洞漏下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划出清晰的轨迹。他动了动手指，触碰到的是坚硬的木板和身下硌人的稻草——这就是他的“床”。
陌生，破败，简陋得超乎想象。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小小的，掌心甚至还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纹路。体内那片曾如星海般浩瀚的魔力源，此刻安静得像一片干涸的沙漠，只有偶尔几缕微弱的元素波动，证明他曾经的身份并非幻觉。
十岁左右的身体，魔力几乎散尽，身处一个完全未知的、看起来极为贫困的地方。
“你醒了？”
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在旁边响起，带着几分警惕。莱茵哈特转过头，看见四个女孩正围在他身边，昨天模糊的印象变得清晰起来。
站在最前面的女孩年纪稍长，眉眼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眼神锐利得像在审视什么，正是昨天那个用基础医疗魔法救了他的大姐头。她身边的三个女孩，一个眼神温和，一个沉默寡言，最小的那个则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
四双眼睛里，好奇和警惕占了多数，但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你是谁？”最先开口的还是那个大姐头，语气直接得没有丝毫拐弯抹角，“为什么会晕倒在贫民窑的稻草堆里？”
莱茵哈特的心脏猛地一缩。
“莱茵哈特”这个名字，在利尔利斯王国几乎是“最强魔法师”的代名词，王宫的宴会厅、魔法学院的讲堂、甚至是边境的军事要塞，都曾回荡过这个名字。一旦暴露，那些陷害他的人、那些觊觎他力量的敌人，只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立刻扑过来。
他必须隐藏身份。
莱茵哈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快速整理着思绪，将自己身上那股即使缩小也难以完全掩盖的、属于上层社会的仪态，转化为另一种合理的解释。
“我……”他开口，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带上几分孩童的怯懦，甚至微微颤抖，“我叫莱茵哈特……”
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才继续说道：“是……是个私生子。”
这个词一说出口，面前四个女孩的眼神明显变了变。
莱茵哈特低着头，声音哽咽起来，恰到好处地流露出脆弱：“我父亲是个……是个有权势的贵族。他以前不知道有我，直到上个月才发现……他把我母亲接走了，说我是个污点……”
他吸了吸鼻子，用袖子蹭了蹭眼角——那是他用仅剩的一丝微弱魔力牵动面部肌肉，逼出的一点湿润感，让表情看起来更加真实。“然后……然后他就把我扔在这里了……我没有家了，也没有家人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肩膀微微耸动，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这副姿态，与他曾经那个高傲、强大的形象判若两人，却意外地充满了说服力。
破木屋里安静了片刻。
“可怜的小家伙。”二姐莉娜最先叹了口气，眼神里的警惕散去，换上了明显的同情，“跟我们一样，都是没人要的孩子了。”
三姐安雅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用布包着的东西，递到他面前——是一块干硬的黑面包，边缘已经有些发黑，显然放了很久。
最小的米娅则直接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衣角，仰着小脸认真地说：“别难过，莱茵哈特。以后我们就是你的家人啦，我和姐姐们会保护你的！”
莱茵哈特抬起头，对上她们真诚的目光，心中忽然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他曾是站在王国魔法巅峰的人物，接受过国王的礼遇，指挥过最顶尖的魔法军团，如今却要靠编造这样的谎言，才能在几个流**孩这里获得一丝喘息之地。
荒谬，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
大姐艾拉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既然没地方去，就暂时跟我们住吧。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弟弟了。”
她指了指自己，又依次指向另外三个女孩：“我叫艾拉，她是莉娜，这是安雅，最小的是米娅。”
“谢谢……艾拉姐姐，莉娜姐姐，安雅姐姐，米娅姐姐。”莱茵哈特低声道谢，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艾拉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阳光已经透过薄雾照了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间不早了，我们要去做工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你身子还弱，就在家好好歇着，我们傍晚回来带吃的。”
莉娜也跟着叮嘱：“屋里有陶罐，里面有水，渴了就自己倒。”
安雅对着他点了点头，算是告别。
米娅则偷偷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红彤彤的小果子，塞到他手里，压低声音说：“这个给你，很甜的！我们走啦！”
说完，四个女孩便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下东西——不过是几件破旧的工具和一个空布袋——转身走出了木屋。木门“吱呀”一声被带上，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莱茵哈特一个人。
他握着手里那颗还带着米娅体温的野果子，又看了看那块干硬的黑面包，心中五味杂陈。
他尝试着咬了一口面包，粗糙的口感剌得喉咙有些疼，味道更是寡淡无味。但这就是这四个女孩赖以生存的食物。
莱茵哈特环顾这间所谓的“家”：墙壁是用泥土和碎木拼凑的，到处都是裂缝，风一吹就能感觉到凉意；角落里堆着一些捡来的杂物和干草，唯一像样的家具就是他躺着的这张木板床；几个缺口的陶罐随意地放在地上，里面空荡荡的。
这就是底层人的生活吗？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研究室，宽敞明亮，镶嵌着能汇聚魔法元素的晶石，架子上摆满了从各地搜集来的珍稀材料，随便一块的价值，恐怕都够眼前这四个女孩安稳地活上一辈子。他曾随手一挥，就能让整个魔法学院的暖气系统运转起来，却从未想过，有人会住在漏风的破屋里，为一块干硬的面包而奔波。
金钱、生存、劳作……这些词汇对曾经的他来说，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他对王国的税收制度了如指掌，却不知道一个底层工人一天能挣多少铜板；他能精准地计算出魔法实验的成本，却分不清一块黑面包的价值。
但此刻，“被人养活”这四个字，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的自尊心上。
他尝试着调动体内的魔力，想看看能否凝聚起一丝微弱的火苗，哪怕只是点亮一根柴火。但体内空空如也，只有几缕微弱的元素像垂死的飞蛾，连盘旋的力气都没有。
恢复力量显然不是短时间能做到的事情。在那之前，他必须学会在这个陌生的底层世界生存下去，而不是像个废物一样等着别人来养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女孩们收拾工具准备出发的声音，她们刚才只是回屋拿东西，还没走远。
莱茵哈特立刻从木板床上跳下来，小小的身体因为动作太快而晃了一下。他稳住身形，抓起那件已经变得合身的魔法袍外套，快步跑到门口，猛地拉开了木门。
“姐姐们！等等我！”
四个女孩停下脚步，惊讶地回过头。
艾拉皱起眉：“你出来做什么？快回去休息，你的身体还没好。”
莱茵哈特跑到她们面前，仰着小脸，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坚定一些：“我已经休息好了，艾拉姐姐。我想跟你们一起去看看，也许……也许我也能帮上点忙。我不能总是让姐姐们养着我。”
他的眼神清澈而认真，完全不像一个只想偷懒的孩子。
米娅立刻眼睛一亮，拉着艾拉的衣角说：“姐姐，让他一起去吧！多个人也多个伴呀！他看起来好可怜，一个人在家肯定会害怕的。”
莉娜也有些犹豫：“要不……就让他跟着吧？看看也好，说不定真能帮点小忙。”
安雅虽然没说话，但也看向艾拉，眼神里带着一丝赞同。
艾拉看着莱茵哈特那张苍白却写满坚持的小脸，又看了看妹妹们期盼的眼神，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松了口：“跟着可以，但不许乱跑，不许惹麻烦，一切都要听我的，知道吗？”
“嗯！我知道了！谢谢艾拉姐姐！”莱茵哈特用力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个符合他现在年龄的、单纯的笑容。
艾拉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带头向外走去。莉娜和安雅跟在后面，米娅则兴奋地跑到莱茵哈特身边，拉着他的手一起走。
莱茵哈特跟着她们走出那间破木屋，第一次真正踏入了这片被称为“贫民窑”的土地。
狭窄的巷道坑坑洼洼，到处都是污水和垃圾，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两旁的房屋低矮破旧，大多是用泥土、木板和破布搭建而成，连窗户都没有，只有黑洞洞的入口；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蜷缩在墙角，眼神麻木地看着他们走过；远处隐约传来码头特有的喧嚣和铁器碰撞的声音，混杂着人们的吆喝和争吵。
这是一个与他曾经生活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地方，肮脏，混乱，却又充满了一种原始的、挣扎求生的生命力。
莱茵哈特握紧了米娅的小手，看着前方四个女孩略显单薄却坚定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
曾经的利尔利斯王国最强魔法师已经死了。
从今天起，他只是贫民窑里一个名叫莱茵哈特的、需要努力活下去的少年。他的新生活，就在这片泥泞与尘埃中，正式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