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可和露诺相遇在两年前,那时候她刚从一名老药师那里学成出师,她按照着老药师的推荐,离开北部这处无名的山野村落,前往东北部沿海的某一城镇,去寻求一名名叫德维多的药师,请求他教授更多的药理知识。就是在到达那座沿海城市的时候,她与露诺相遇了。
露诺并不是某一家魔法家族的成员,无法受到家族庇护的她早早地就游走于大陆各处,是为了生存,亦是为了增长自己的魔法。
两人的相遇非常简单。
那个时候城中贴出公告征集魔法师,目的是要他们协助城内士兵探索一个坍塌的矿洞。落在这群魔法师身上的主要任务是将坍塌的矿洞复原为坍塌之前的样子,以便士兵们对困在矿洞当中的数名矿工展开施救。
但他们失败了。
在他们进入矿洞的半个小时后,士兵们从矿洞中紧急撤离。在洞口等待消息的镇子居民们并未等来他们救援成功的消息,相反,他们抬出自己昏倒过去的同伴,以及那四名征集而来的魔法师们。
原本为了能及时从死神手中夺回那数名旷工的生命而请来的药师和牧师,如今反而成为了这群拯救者的解救者。然而这些解救者们,对这些昏迷者们也是没有丝毫的办法。
药师从他们的身体里查出了一种很奇怪的毒素,他们用尽了最好的药物,都无法将这种毒素祛除。牧师手牵着手将中毒者围在了圈内,他们唱诵着神迹,展开了对毒素的净化,但并无效益。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围在圈内的数人的脸上慢慢覆盖了一层酱紫色,就连躯体也有了变化。
膨胀。
依照皮肤膨胀的速度来看,不过三个小时,这些中了毒的人不是被毒死,就是因为毒素的效应爆体而亡。
如此危急的情况下,领头士兵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住在城镇北部贵族区域的,那位名叫德维多的药师。
想到其大名如雷贯耳,他知道,其人必定有办法拯救这些中了毒的勇士。
就在他确定了此事的当刻,队伍中,有一名士兵倒下了,其后所出现的症状,与躺在地上因毒素昏迷的人一模一样。
刻不容缓,作为长官的他必须立刻下达命令——带着他们前往城镇北部的贵族宅邸区,请求药师德维多的救治。
苹可,站在了通往城镇的大道的中央。
第一次从小村落里来到繁荣的城镇,看着高大的城墙和城楼,面对着围绕这座城市的巨物,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她的害怕,来自于未知。
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虽与这里的人有了接触,但刚来这里一年的她也属于只是对一切有了初始的了解。神秘,魔法,猛兽,提炼药物,各种奇奇怪怪的设定,让她花了不少的时间来适应。
如今分隔城内外的吊桥就在前方,走了过去,就是另一种光景了。潜意识提醒她不要犹豫,她也大胆地迈出了那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身后响起了马的嘶鸣声,随同而来的,是一名壮汉驱赶的言语。
苹可退让到了一边,让马先行而过。这也让躲避到一侧的她,看见了马拉着的板车上载着什么。板车上躺了四个人,这四个人一动不动,由防风布包裹着全身,只稍微露出五官。这四人的脸色极其难看,呈一种极深的酱紫色。
作为药师,苹可清楚他们这是中毒了。
同样地她也清楚,马车行驶入城后即将前往的方向。
苹可跟了上去。
他们来到了德维多的住处,敲响了宅邸的大门,很可惜的是,他们遭到了佣人的驱赶。
领头士兵只知道城里最有可能解开这种不知名毒素的人只有医术高明的德维多,他重复着别无他法,请求德维多施展医术的话。
他们的谈话,惊动了德维多本人,那个拥有一头耀眼金色短发的男子,出现在了有红色地毯装饰的楼梯上,扶着扶手慵懒的他说出了拒绝的回复,原因是今天不出诊,城中医馆也不缺好的药师。
他命令佣人关上大门。佣人也不乐意与这群粗鄙之人交流,并立即采取了行动。一如往常那般推动重木大门的佣人,在下一刻感觉到了一阵不小的阻力。
“请不要关门!”佣人被吓得不轻,双手从厚重的门上离开。
“我知道这或许有些唐突,但要是没有看错的话,他们身上的毒是一种新型的毒素,书籍里并未有过记载,这对德维多先生来说,可能会是一项不错的创新。”
“嗯?”
“在你们刚才谈话的时候,我检查过板车上的伤者,能给这群病人活着的时间,只剩一个小时了,他们的躯体极有可能会在毒素夺取他们性命之时仍旧会继续膨胀,这是一种极为痛苦的死亡方式。”
她的表情,很担忧:“这些都是鲜活的生命,作为药师,如今的情况,是该拖延吗?德维多先生?”
德维多慵懒的视线,与对方担忧的视线相汇。这名十四岁,原本应该无忧无虑的少女,此时此刻的眼中充满了炽热——一种跟随本能反抗所产生的炽热。
德维多的视线移向士兵领头:“去吧,尽量让城中的药师聚集在宅邸前,让他们想办法延缓毒素的推进。”一个小时,普天之下的药师,都不曾在如此短促的时间里完全制造出新的药物,为了避免这天方夜谭的事来不及实现,令这些人死在他的宅邸门前,他决定暂时破除自己,以及各位贵族的规矩,让外人暂时能在宅邸的外部活动,以减缓毒素对这些伤者的侵害。
“还有,你对取下他人血液的事也很在行吧?现在就开始吧,之后,莘罗,你带她过来。”
简单地作了安排,德维多慢步走向来处,佣人也向这一背影躬身施礼,之后她回头,对这名背着包袱,穿着质朴的少女道:“东西会由我替你准备,还请你观察清楚他们的情况,作为药师,你应该清楚,这是你必须要做的事。”
对方讲述完毕,转身离开。
当然,这几个人的最终顺利在服用了高级药师德维多的药物后脱离了生命危险。
高傲的德维多在收到苹可递出的推荐信后,竟然意外地将同意她收为门下弟子,并慷慨地说会资助苹可的日常开支,直到其成为高级药师为止。
对方的话令苹可充满了干劲,这样的话能从一个有着极高要求的人口中说出,可想而知对方是如何认可她将来的成就。
相信,并且专心投入,这是苹可在这座宅邸里每日重复的事。
在喝下权威药师德维多研制出的新药物的两天后,终于有一个人从昏迷当中醒了过来。
负责照顾他们的苹可对此感觉到很是意外。
醒来的,是一名女性魔法师,并且对方的年龄和身材,都与她一致。
“还以为体格健壮的大人会最先醒来,没想到竟然是魔法师小姐。”苹可的笑容很温暖。
身体仍留有肢体膨胀时留下来的疼痛,在这种状况当中醒来的露诺遇见了这样的笑容,无疑让她有在凛冬之时走入了一家温暖酒馆的感觉。酒馆很大,空气中充斥着火炉散发出的温度,身周温暖萦绕。
魔法师小姐动弹了一下,随即就不想再动了。疼痛依旧,只要稍稍动一下,就是一场折磨。
“现在距离你们离开矿洞已经过去了两天,你们在矿洞中遇上的毒是德维多先生解除的,至于那个矿洞,军队的人已经将其封锁,已经避免了闲杂人的靠近。”
这一声声温柔的讲解,完全对不上少女法师的心情。
难得接到一次任务,竟然失败了,而她却完全不记得失败的原因。无法记起矿洞内的情况,也就无从可谈解决的方法。
自己的魔法更进一步的机会,就这么从手中溜走了。
虽然可惜,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之后的日子里她好好地睡了几天,等痛楚消散,她的手脚能完全活动了,她第一个前往的地方,是医馆的天台。
德维多似乎并没有收留他们的意思,在看见这些昏迷的人服用了药物并且安然无恙后就撒手不管了。而那名为苹可的德维多的弟子,从在他们身上取下血液后,一直照顾到了他们全部醒来。
他们在医馆的开销,由住在北边第二大城堡里的贵族出资解决。少女法师并不觉得该为此而抱有感谢,因为这片地区的矿洞都属于那名贵族名下的财产,雇佣期间出事,雇主出资负责疗养以及事后的日常起居,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少女法师露诺,面无表情地面对着吐露出第一缕阳光的山峦,双眼虽沾上了晨曦的温暖,但冰冷的神色依旧没有被大地的光所掩去。
“真是可恶,”她在心里如此想着,“怎么就记不起来呢……”
这一切遗憾的源头,是记忆的消失,心底的愤怒,来自于自己能力的有限。露诺默默看着那个矿洞所在的方向,清晨的冷风从她的耳边抚摸而过,它吹乱了发丝,她却对此不闻不问。
红色的毛毯覆盖上了她的肩膀,一双手从她的身后,将毛毯的边缘带到了她的身前,毛毯的边缘在前方交汇,重叠,让冷风不再侵蚀她身体的温度。
“毛毯就在你的床边,为什么不将它带在身上?”同为少女的对方,眼中有着明显的愤怒。但露诺看得很清楚,对方眼中出现的火光,来源并非愤怒,而是关怀。
露诺别过头,毫不在意:“倒也不是很冷。”
“你确定?”
“确定。”
看在对方拽着毛毯边缘,使毛毯包裹住全身,少女不对此再说什么。她坐到了她的身边,双手压了压被风吹开的短斗篷。
“那个方向,是矿洞所在的位置吧,距离那件事过去已经有十五天了,因为里面存在极大的危险,军队那边已经放弃了搜救。”少女沉默良久,“那个矿洞距离城镇很近吧?我听说为了避免矿洞中的毒气进一步扩散,对整座城造成影响,城主与那位贵族一起寻求魔法家族的帮助,月底前,也就是大概四天之后,魔法师家族的人会亲临此地。”
“是哪一个魔法师家族?”
“不知道,既然城主会去寻求他们的帮助,应该是个很厉害的家族吧。”
露诺不语,慢慢地蜷缩身子。她眼眸的冷漠被渐渐压缩,不甘的情绪从心底涌出。
苹可看到了这一切,但不为此过多说些什么,彼此沉默,看着晨光逐渐铺洒大地。
也是因为过了许久的缘故,露诺的话显得有些唐突:“我的能力,真的如此之弱吗?”
“连野兽都无法近身,能解决任何困难,轻松取得雇佣金的我,能力竟然是弱的吗?”
不甘,再次被愤怒所覆盖。
“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记忆,也是身体的一部分。
这是老药师曾经与苹可说过的话。
所以,这世上早已有人研制出可以使人恢复记忆的药物。
但这也仅限于唤醒某种心理障碍或者是脑部重创后所丢失的记忆,并不包括被精灵一类的生物夺取记忆后的恢复。
而这种药物,已经应了城主的意思给这些曾经的昏迷者服用,而药物对于从矿洞出来后丧失记忆的他们来说,没有任何的作用。
经过对数名士兵的询问得知,矿洞当中有淅淅索索,像是啮齿类动物爬行的声音传出。就此可以确定,洞中确实存在着某种生物。只是很可惜,他们并不能以此来确认矿洞中的毒气和这些生物有关。
一切,都只能等待魔法师家族的人来解决。
“我不甘心,很不甘心,所以我要再去一次。”她蜷缩的身体慢慢放松,眼中的光也不再显得冷漠。她的视线向身边的少女移动,“你是药师,应该能协助我暂时抵挡毒气的侵袭吧?保存记忆的事,我有办法。”
“你要我研制出能抵制毒素的药物?”苹可慌了,“不行,不可以,我连初级药师都不是,你不能再冒危险进入矿洞了!”
“你是德维多的弟子吧?”露诺很平静。
“是没错,但,你决不能这么冒险!”
“你们不是已经研制出解毒的药物吗?有你在洞口等着我,我不会为此丢掉性命,至于需要进入矿洞多少次,以及能否先那些魔法师家族的人一步解决矿洞的危险,就看我们的配合是否顺利了。”
“用我的血,来创造吧!”
如此稚嫩的脸庞,满含了张扬的野心。
苹可被陌生人拉进了一场对未来全然未知的赌局里,虽然豪赌的人不是自己,但作为掌握一人性命的旁观者,她的紧张,绝对不比进行豪赌的那人少多少。
如今他们解决那些中毒者体内毒素这一问题的结果,可以用蛇毒与对蛇毒血清来类比。血清作用于人体,并不在毒素的源头。蛇身上的剧毒并不会因为血清的存在而消失,露诺如今这种消除毒气的想法,与杀死一条毒蛇基本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可惜其所需要用到的一切工具并非现成,它们也未曾在世上出现。要说露诺是勇士的话,苹可的位置,就是发明家。
任务,艰巨。
重复了数次进入森林,给露诺服用解毒剂,扶露诺出森林,看露诺认真在笔记本里写下各种奇奇怪怪的符号诸般的事后。新的一批魔法师终于来到了此地。在一旁观看魔法师家族如何设法阵用魔法与毒气对抗,分发解毒剂。在这样的重复里,苹可不仅负责了魔法师家族方面的协助,更要看住露诺,维持她的健康。
为了避免露诺遭到“毒蛇”的攻击,让她成功找到“毒蛇”的七寸,苹可的研究也不曾间断。
晚间,结束贵族举办的舞会的德维多在经过药剂室的时候,见到了苹可搅动药锅的背影。
苹可也感觉到了德维多,放下搅动的木棒回头向自己的师父问安。
“欢迎回来,德维多先生。”
“藏书你可以随便看,别让她死了。”
德维多冷漠地丢下这句话,消失在了走廊。
事情发生在九月初秋,结束的那天,在深秋十月。
静谧的森林里,有麻雀轻盈的叫声,漆黑的矿洞,已经不再有矿稿敲击矿石的声音。
斜阳照射在洞口前,迎接着那位从矿洞进出近乎百次的少女法师。
苹可习惯性地侧过身翻动背包拿出解毒药剂,并且急急迈出脚步。但这次,什么都不需要了。
光线照出了一身深色巫师服,照在了白皙的面容上。
魔法师露诺托着一个透亮的,有彩色符文漂浮缠绕的玻璃瓶子,从黑暗的那端,站到了彻底的光明底下。
这个由魔法家族赠与的,透亮的玻璃瓶子里,装着一颗散发着紫色气体的小石头,其上方有一只带着蜻蜓翅膀的精灵,用其双手贴在瓶身上,可怜地看着瓶外的众人。
皮克西,竟然是这种狡猾而又调皮的生物寄住在了这处矿洞。
作为一切的罪魁祸首,露出可怜表情的它难逃遭受问责的结局。
将瓶子托在手上,露诺露出爽朗的笑容,对苹可竖起了拇指。
光照下,笑容灿烂。
拿着解毒剂的苹可久久不语,呼出一口气后跌坐到了地上,知晓一切都已结束的她,这两个月积累的疲惫在她的体内翻涌,但渐渐地,感动抚平了这一切。
面对这张灿烂的笑容,她满含笑意。
几乎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