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单纯只是遗留物品,也不得不让人在意,
维斯的目光被一抹突兀的色彩攫住,
堆积如山肮脏灰败的襁褓中,洋裙打扮的红布娃娃,正静静地躺在一旁。
它的颜色是如此刺眼,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盯着那个躺在褴褛布堆中的红布娃娃,维斯心头莫名地萦绕着一股熟悉感。
它那粗糙的针脚,略显褪色的红布,还有两颗歪斜的黑色纽扣眼睛...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或许是这一路冲击性画面太多,大脑有点过载,一时半会儿竟想不起来。
“我过去看看。”
维斯压低声音,对身边的两人说了一句。
他迈出一步,脚下的烂泥踏响。
就在他准备靠近那堆布冢时,菲娅的声音突然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紧张。
“维斯先生,等等,看那边。”
维斯顺着菲娅示意的方向,将手机电筒的光柱移了过去。
光束扫过,照亮了布冢旁的一块平整的凸起。
那似乎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石台,一人多高,表面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看着不像自然侵蚀。
而石台之上,有什么东西。
维斯瞳孔微微收缩。
那是一身衣服。
一身却依旧维持着人形轮廓的衣服,就那样端坐在石台的边缘,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穿着它,静静地坐在这里,俯瞰着身下这片死亡的浅滩。
没有骨骸,没有血肉,只有衣服。
仿佛穿着它的人,就在某一瞬间,凭空蒸发了。
“蒂莎。”
维斯止住脚步,他侧过头,
“能感觉到什么吗?诅咒,或者别的什么残留的魔力?”
洛尔蒂莎的翡翠色眼眸静静地注视着石台,片刻后,她轻轻摇头:
“没,什么都没有。”
得到这个答复,维斯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头的警惕丝毫未减。
他缓步靠过去,小心翼翼地绕到石台侧面,用剑鞘的末端轻轻挑碰那套衣服。
衣服随着他的触及微微晃动,然后又恢复了原状,里面确实是空的。
看着是一套女性的教士服没错。
维斯在乌城见过不少类似的服饰,但眼前这套显然不同。
它没有正约教会那些行脚传教士服装的朴素与粗糙,布料虽然在潮湿环境中已经变得僵硬,但依然能看出原本的质地相当不错。
领口和袖口有着一些褪了色但样式独特的银线刺绣,风格内敛却不失精致。
可它又不像维斯在圣·提拉尔大教堂里见过的那些大牧师正教士的礼服那般庄重华美,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实践者的干练。
维斯正仔细打量着衣服上的细节,身后洛尔蒂莎突然提醒:
“这。”
她不知何时也走到了石台边,目光向着那件教士服的袖口。
维斯顺着看去,只见那折叠整齐的袖口内侧,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他小心地用剑鞘尖端轻轻挑开袖口,
一本粗糙皮革包裹着封面的小巧手账本露了出来。
似乎维持着原主人的携带习惯,保藏得很慎重,若不仔细看,很容易被忽略。
维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将手账本捡了起来。
皮革封面带着岁月的痕迹和一股淡淡的霉味。
他看了一眼洛尔蒂莎和菲娅,两人都靠近过来。
维斯深吸一口气,用手机电筒照亮手账,翻开了第一页。
泛黄的纸张上,是用略显潦草却依旧能辨认的笔迹写下的记录。
与其说是日记,更像是一本冰冷的工作日志。
「大帝历暮月三七日。黑山肯特姆,铁匠尤里克家,次女。触媒反应,无。记录完毕。」
「大帝历暮月二八日。泥边洛伦集,寡妇玛莎家,遗腹子。触媒反应,无。记录完毕。」
「大帝历盈月三日。哨塔旧址,流民,无名男婴。触媒反应,无。记录完毕。」
「大帝历盈月五日……」
「大帝历盈月九日……」
「大帝历盈月十一日……」
一页,又一页。维斯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手账里记录的内容大同小异,格式几乎完全一样。
日期,地点,家庭,以及最后那个冰冷刺骨的结论。
「无」
一连串的「无」,像是一把把重锤,敲打在阅读者的心上。
翻到手账的中间部分,字迹开始变得潦草,甚至出现了墨水化开的痕迹,仿佛记录者在书写时,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大帝历,收获之月,十八日,静日镇南街,面包师科林家,女婴。触媒反应,无。记录完毕——」
到了这里,文字终于有所变化。
「这是第几个了?记不清了。圣典啊,难道您真的已经......」
后面的话被重重地划掉了。
「大帝历 冬近,收获之月,二十一日,沼岸,猎户卡姆家,长男...无。记录完毕。」
「...无」
「...无」
记录变得越来越简短,最后几页,甚至连日期和地点都省略了,只剩下了一个又一个重复的、绝望的字眼。
直到最后一页。
那一页上没有记录任何信息。
只有一行字,字迹扭曲,力透纸背,仿佛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写下的。
「正主啊,如果您真的存在,请救救这些孩子」
「感谢您,正主」
然后,手账的内容,到此为止。
再无下文。
所谓的「触媒反应」,是测试魔力量的简易方法,维斯记得很清楚,当初报名佣兵的时候也做过这个。
当然,他的结果也跟手账上面记录的一样。
没有魔力,就是「无」。
回想起当初一群人看到结果再看自己那像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维斯还纳闷,
就算是没见过废物也不至于这么反应过激吧?
然而现在——
他合上手账,沉默地捏在手里,
那本不大的册子,此刻却重若千斤。
他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眼前那座由无数襁褓堆积而成的小丘,喉咙干涩得已经感觉不到呼吸。
一转头,维斯只看到菲娅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自认为已经足够坚强的女剑士,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
她紧紧抿着嘴唇,肩膀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手中的剑灌注了愤怒,力量却又找不到朝向。
洛尔蒂莎只是静静地站着,那双翡翠色的眼眸倒映着电筒照出的微光,也倒映着那座死亡之丘。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邃到极致的冰冷。
仿佛超越了人类情感的、如同神明在俯瞰凡间悲剧时的漠然。
可维斯却从她那微微垂下的眼帘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寂寥。
这里的空气,因为这本手账的出现,变得更加凝重,更加令人窒息。
维斯深吸了一口这冰冷刺骨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涌的情绪。
再待下去,他怕菲娅会先撑不住。
“走吧。”
他果断地开口,声音不大,
“似乎没有预料当中想要的线索,按原路返回好了。”
旁边的二人都没有反对。
菲娅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转身,想要逃离这个让她生理和心理都极度不适的地方。
洛尔蒂莎也默默跟上。
三人照着来时的方向,径直朝着道口走去,谁也没有回头。
谁也没有注意到,
他们身后,堆积着无数绝望的盆地中,原本躺在地上红布娃娃,正坐直着身子,
两颗歪斜的黑色纽扣眼睛,空洞地注视着三人离去的背影,直到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灌木丛遮掩的岔道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