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最后挣动了一下，帐篷内的光线随之黯淡了片刻，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更长，投射在粗糙的帆布上，扭曲变形。
克戎卡那只完好的手搁在桌面上，指腹在粗糙的木纹上无声地摩挲着。
话音落下，帐篷里连油灯燃烧的噼啪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洛尔蒂莎终于有了动作。
她微微抬起头，那双被克戎卡形容为翡翠的眸子迎向对方，里面没有半分波澜，平静得宛若一汪深潭。
“阁下。”
她的嗓音清冷，却不失礼貌，
“您，或许认错人了。”
否认，但口吻却委婉得更像是一种陈述。
没有辩解，没有慌乱，只是平静地告知对方，你的猜测是错的。
克戎卡定定地注视着她，几秒钟后，他那紧绷的肩线缓缓松弛下来。
他当然知道自己没有认错。
那种纯粹到极致的力量，那种挥手间便能荡平一片厄形的恐怖实力，配上那头耀眼的金发，整个静日谷边境，除了传说中的那一位，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
“是我唐突了。”
克戎卡沉声开口，算是为此事画上一个句号，
“身份如何并不重要，今晚若非几位出手，我等恐怕早已全军覆没。看在营地数千条人命的份上，我会为各位保守住这个「秘密」，免得在帝国境内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特意加重了「秘密」两个字的发音，意有所指。
这既是感谢，也是一种承诺，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维斯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带着几分佣兵的爽朗：
“多谢骑士长阁下理解。”
克戎卡将身体转向维斯，椅子在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摩擦。
“既然如此，我便不称呼「小姐」，以免冒犯。”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维斯先生，我看阁下与同伴，应该也是从王国那边过来的吧？”
维斯没有否认。
“那么，对于这次的厄潮，不知王国方面是如何判断的？”
这个问题一出，气氛又重新严肃起来。
维斯整理了一下思绪，这一次，他没有选择隐瞒。
“王国方面确实是首先察觉到厄潮迹象的一方，克戎卡阁下。但我们最初遭遇的，是在静日镇一带爆发的厄潮。
根据我们的调查与讨伐结果，那场厄潮的灾源，作为灾源的噬魂真主，已经被彻底讨伐了。
按理来说，灾源被拔除，厄潮应该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平息清退才对。”
维斯摊了摊手，脸上也带着一丝货真价实的困惑，
“所以，我们也没想到，帝国境内居然还有另一场规模如此之大的厄形袭击。”
克戎卡的手指在桌面上停下了敲击，他的身体微微前倾。
“所以阁下的意思是，我们可能正面临着两处，甚至更多的厄潮？”
这个问题让帐篷内的空气都凝重了几分。
“从表面上看，是这样没错。”
维斯谨慎地措辞。
“那些泥沼怪物，我们辨认过，它们身上那种灾厄的气息做不了假，确实是厄形。但是我们之前为了委托，曾经深入过黑水沼地的外围区域，那里的环境虽然恶劣，却并不像是您所描述的厄潮的原发地。
能诞生厄潮的源头，其污染和侵蚀应该是毁灭性的，会将周围的一切都扭曲成它的领域。但我们在沼地所见，更像是一片被外力污染的土地，而非灾厄的中心。所以，情况也许比多处厄潮更加复杂。”
听完维斯的分析，克戎卡紧锁的眉头没有舒展，反而拧得更深了。
已被拔除的灾源。
疑似存在但又不像是源头的污染区。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还是说，这背后隐藏着更大的隐情？
他感觉自己的头因为失血和繁杂的思绪，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明白了。”
克戎卡长出了一口气，身体靠回椅背，
“这些情况，我会一并整理，尽快向军部最高层进行汇报。无论如何，这已经不是边境驻军可以处理的范畴了。”
维斯见他做出了决定，便趁机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问：
“克戎卡阁下，恕我冒昧。静日镇的厄潮爆发已有一段时间，王国方面也早就将情报通报给了帝国。按理说，帝国军部应该早就有所防备才对。”
为何这次的反应...我感觉有些迟缓？等到我们抵达这里时，边境的驻军似乎还没有接到任何明确的警示和命令。”
问题有些尖锐，近乎于质问帝国的军事效率。
克戎卡闻言，并没有动怒，只是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维斯、菲娅，最后在洛尔蒂莎身上停留了一瞬。
他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其中充满了无奈与疲惫。
“这关乎帝国的内政。维斯先生，有些事情，就算我们这些身处一线的人知道问题在哪，也没有任何用处。”
“命令需要层层下达，情报需要层层审核。每一层都有自己的考量，自己的利益。下面的人，就算再有心，也只能在自己被授予的职权范围内行事。没有上面的命令，擅自调动军队是大忌。”
他没有说得太透，但维斯已经完全明白了。
谁都知道厄潮会威胁民众的安全，是动摇国本的灾祸。
奈何危险发生在遥远的边境，暂时还害不到那些身处权力中心，安享太平的上位者头上。
既然烧不到自己的眉毛，他们自然不着急。
报告？先压一压，研究一下。求援？先讨论讨论，评估一下预算。
一来二去，最佳的应对时机便被白白浪费了。
这的确是无可奈何的事。
一种冰冷的现实感笼罩着这顶小小的帐篷。
“受教了。”
维斯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克戎卡似乎也不想再谈论这个沉重的话题，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开口问道：
“几位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准备明日一早，便亲自护送这批难民，向后方的乌城撤离。那里城防坚固，物资充裕，比这个临时营地安全得多。”
维斯回答得很干脆：
“我们来此地，本就是为了找人。无论找到与否，那里都是我们下一个中转站...说不定，到时候我们还能在乌城再见呢。”
“也好。”
克戎卡点了点头，
他的视线又一次若有若无地从洛尔蒂莎和菲娅身上飘过，最后才落回到维斯脸上。
“既然是找人，不知道阁下要找的是谁？我或许可以安排城里的守备军帮忙留意一下。毕竟，今晚你们帮了我们一个天大的忙。”
维斯也没客气，有人能帮忙当然是再好不过，当即诚笑相应：
“那可真是帮了大忙了！骑士长阁下。我们要找的，是乌城商会会长，莫里森先生的千金，卡德丽熙小姐。据现有消息说，她的商队在黑水沼地附近遇袭，我们受雇寻找她的下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