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狂奔带来的剧烈心跳和粗重喘息，在高地上渐渐平息。
维斯扶着膝盖，感觉肺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疼，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他回头望去，来时的路已经被浓密的树林和逐渐升起的沼泽雾气遮蔽，看不到教堂的影子，也听不到任何追击的声响。
只有风穿过林间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名鸟类的啼鸣。
安全了。
至少暂时。
洛尔蒂莎是在他们停下后不到三分钟跟上来的。
金色的身影从林间小径轻盈地出现，脚步稳健，呼吸平缓，苍蓝劲装上依旧纤尘不染，仿佛刚才不是经历了一场战斗，而是去散了趟步。
“后面，干净了。”
她走到维斯身边，翡翠色的眼睛扫过众人，确认每个人都还在喘气，便简短地汇报。
这句简单的话像是什么赦免令，让所有人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菲娅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不管地上是不是有碎石和枯叶。
她赤红的眼瞳已经恢复了平静的颜色，强冠的光彩彻底消退后，疲惫像潮水般涌了上来。
黑发女剑士解开束发的皮绳，让长发散下来，用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那汗水混着泥点，在她脸上划出几道滑稽的痕迹。
“哈……哈……总算……”
她说话都带着颤音，但脸上却挂着笑——那是一种劫后余生、发自肺腑的喜悦。
坎妮丝没有立刻坐下。
佣兵小姐先是绕着这块不大的高地边缘走了一圈，玫瑰色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下方林地和远处沼泽的方向。她检查了上风处，确认气味不会飘向危险区域，又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直到确定没有任何异常的动静，才走回众人中间。
她从腰包里取出一块干净的布，开始擦拭匕首上的污渍——虽然刚才在教堂院子里那番战斗，她其实没让多少污秽沾到武器上。她的动作很专注，但维斯注意到，她的视线时不时会瞟向洛尔蒂莎，那眼神里的困惑和警惕没有丝毫减少。
薇丝伍德是最后一个「活过来」的。
女骑士先是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这个事实，整个人猛地打了个激灵。
她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泥浆的盔甲，又摸摸脸颊——脸上也有泥，刚才摔倒时糊上去的。她张开嘴，想说什么，结果先打了个嗝，带着泥腥味的嗝。
“呕……呸呸！”
她赶紧吐了几口唾沫，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我们还活着？”
这话问得傻乎乎的，但没人笑话她。
因为大家都理解那种感觉——面对那种数量的怪物围剿，正常情况下能活下来本身就像奇迹。
维斯从背包里翻出水壶，自己先灌了一大口，清凉的水冲刷着喉咙里的血腥味和尘土。然后他把水壶递给旁边的菲娅。
“各位都还好吧？”
菲娅接过水壶，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这才喘着气回答:
“没、没事……魔力消耗而已，不成问题。”
坎妮丝点点头，简短地回应:
“无碍。”
她接过菲娅递回来的水壶，却没喝，而是先倒了些水在布上，继续擦拭匕首。这个细节让维斯多看了她一眼——佣兵在野外保持警惕的习惯已经刻进骨子里。
薇丝伍德这时候已经缓过劲来了。
女骑士一屁股坐在菲娅旁边，也不客气，直接从坎妮丝手里拿过水壶，仰头灌了半壶，喝得太急还呛了一下，咳得满脸通红。
她抹了把嘴，眼神总算恢复了焦距，然后她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维斯:
“比起这个，你们在教堂院舍内调查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发现？”
这话问出来，高地上的气氛微妙地沉了沉。
维斯沉默了两秒，从怀里掏出那个金挂坠。
黄昏的天光从林叶缝隙间漏下来，落在金色的链子和椭圆形的挂坠上，反射出温暖的光泽。但此刻这温暖的光，却让人心里发冷。
“委托……算是失败了。”
维斯的声音很平静，但那种平静里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遗憾。他用拇指按开挂坠的卡扣，「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林间格外清晰。
挂坠里，彩绘画像上的少女笑靥如花。
“人找到了。”
维斯说，顿了顿，
“但是挂了。”
他把挂坠转向，让薇丝伍德能看到里面的画像。
女骑士凑近看了看，又抬头看向维斯，眼睛眨了眨，像是没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挂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死了。”
维斯合上挂坠，声音更沉了些，
“死得透透的。我们在地下室找到她的尸体，已经……腐烂很久了。”
菲娅在旁边轻轻叹了口气，眼睛里流露出真实的惋惜。
薇丝伍德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她看看维斯手里的挂坠，又看看维斯的脸，最后肩膀垮了下来，重重叹了口气:
“那……白跑一趟咯？”
坎妮丝这时候停下了擦拭匕首的动作，
玫瑰色的眼睛望向维斯:
“你们怎么跟雇主交差？”
“至少知道下落了。虽然很遗憾，但只能这样回去告诉雇主了，希望节哀。”
他说完才意识到什么，补充道，
“哦，之前没说明白。我们要找的是乌城商会的千金大小姐，正是雇主商会长的亲女儿。”
这话说出来的瞬间，维斯注意到坎妮丝的表情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
佣兵小姐双眼微微眯了眯，视线在维斯脸上停留了一秒，然后移开，重新低头擦拭匕首。
但她的动作比刚才慢了些，像是在思考什么。
“不过，也不算完全白跑一趟。”
维斯转而看向薇丝伍德。
女骑士抬起头:“嗯？”
“对薇丝伍德阁下要调查的厄形线索，我们这次倒是有点眉目了。”
薇丝伍德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她几乎是直起腰，往前凑了凑，连珠炮似的问:
“什么眉目？快说说发现了什么！”
维斯把挂坠收起来，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讲述:
“我们在教堂院舍的地下库里，发现了商队遗留的货物。数量不少，而且……”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其中包括大量精良的武具装备。”
薇丝伍德皱起眉:
“武具装备？商队带那些干什么？”
“这就是问题。”
维斯说，
“普通的商队，运送的应该是货物、奢侈品、日用品。但武装到牙齿的精良装备？除非他们知道自己要去的是战场。”
他看向薇丝伍德，又看了看坎妮丝和菲娅:
“结合我们遭遇到的那些泥尸——你们也注意到了，它们穿着制式铠甲，背着特制的、用来押运货物的长戟。那些装备的制式，和地下库里发现的武具，风格很相似。”
薇丝伍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不是笨蛋，作为侦查骑士，基本的推理能力还是有的。她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上的护甲，发出「叩叩」的轻响。
“你是说……那些变成泥尸的士兵，可能和商队有关？”
“至少他们的装备来源有关。”
维斯谨慎地说，
“商队带着大量精良武装进入沼泽，然后失踪了。沼泽里出现了一批穿着相似制式装备、变成泥尸的士兵。这两件事发生的时间接近，地点重叠——我不认为这是巧合。”
他顿了顿，补充道:
“而且那些泥尸的行为模式也很奇怪。普通的厄形攻击一切活物，但它们却像军队一样巡逻、设伏、战术围剿。这不像自然形成的厄形会做的事。”
薇丝伍德陷入沉思。她咬着下唇，眼睛盯着地面上的枯叶，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猛地抬起头，轻捶了一下掌心:
“应该从那些士兵泥尸入手！查查它们究竟是哪来的——总不会是凭空生成的吧？就算是厄形侵蚀了尸体，那些尸体总得有个来源。是驻军？是佣兵？还是……”
她说到这里，突然卡住了，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至于商会部分……”
薇丝伍德的声音低了下去，
“乌城商会有相当大的能量，按理来说，已经超出正常侦查骑士所能触及到的范畴了。商会高层的动向、私下里的交易、武装运输……这些都是敏感信息，普通侦查骑士根本没权限查。”
她说到这里，却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得意，
“但是！凭克戎卡阁下在军部的声望与关系，想必一定有办法！阁下虽然看起来只是个悠闲的老头子，但在军部的人脉广得很，好几个军团长都欠他人情呢！”
她说这话时，挺了挺胸，好像克戎卡的声望就是她自己的声望。
维斯点点头。这倒是个好消息。如果能有军部高层介入调查，很多事情会容易得多。
这时，菲娅开口了。黑发女剑士已经缓过气来，她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重新束成马尾，然后看向维斯:
“那现在要返回么？在这里呆着太危险了。”
维斯毫不犹豫地点头:
“嗯，我们也是该撤了。委托……虽然结果不如意，但至少有了交代。继续留在这里风险太大，那些厄形不知道还会不会追上来。”
他说着，视线转向一直沉默的坎妮丝。
佣兵小姐已经擦完了匕首，正把布折好收起来。察觉到维斯的视线，她抬起头，玫瑰色的眼睛平静地回望。
“不过——”
维斯顿了顿，语气变得客气了些，
“坎妮丝小姐，冒昧问一下，接下来你的打算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