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具尸体。
一具人类的尸体，面朝下浮在水面上，衣服被水泡得胀开，像鼓起的皮囊。在昏黄油灯光晕的摇曳下，能看到那身衣物原本似乎是某种深色的制服，但如今吸饱了泥水，颜色脏污难辨。尸体周围的水面异常平静，泛着一圈油腻腻的、彩虹色的光泽，与周围流动的活水格格不入。
坎妮丝盯着那具尸体看了几秒，她的呼吸很轻，玫瑰色的眼睛在阴影里显得格外锐利。她没有立刻动作，也没有后退，只是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什么。
“不是我的同伴。”她最终低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芦苇的沙沙声盖过，“衣服样式不对。”
她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漠然，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但她握着提灯的手很稳，另一只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搭在了腰间的匕首柄上。
维斯在她身后半步，也看清了那具尸体。泡胀的躯干，漂浮的四肢，还有从破烂衣料下露出的、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灰白色的皮肤。一股混合着水腥、腐臭和某种难以言喻甜腻的气味，随着微风飘过来，钻进鼻腔，让他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今天他已经看够了死人。教堂地下室里卡德丽熙那具爬满蛆虫的尸体带来的冲击还没完全消退，现在又来一具。
但坎妮丝说得对。这不是她的同伴。制服的样式……维斯眯起眼睛，借着昏黄的光线努力辨认。虽然被泥水浸泡得变了形，但依稀能看出肩部和胸口的轮廓——那似乎是某种制式皮甲的样式，和他们在教堂院子里遇到的泥尸身上穿的锁子甲不同，更像是……佣兵？或者私人护卫？
“绕过去。”坎妮丝简洁地命令，已经开始缓慢地向右侧移动，试图从芦苇更密、但水面看起来更浅的地方绕开那具浮尸。
她走得很小心，每一步都先试探性地用脚尖点一点前面的淤泥，确认不会踩空或者陷得太深，才把重心移过去。提灯的光被她刻意压得更低，几乎只照亮脚下一小圈范围。
其他人屏息跟上。薇丝伍德显然也看到了那具尸体，女骑士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白得吓人，她紧紧抿着嘴，手按在剑柄上，眼神里有恐惧，也有一种强撑着的、属于骑士的警惕。菲娅则皱紧了眉，黑发女剑士的视线在那具尸体和周围的水面之间来回移动，赤红的眼瞳里没有了白天战斗时的亢奋，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洛尔蒂莎走在最后。她的反应最平淡，只是朝浮尸的方向瞥了一眼，翡翠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那只是一段漂浮的烂木头。她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队伍后方和两侧，确保没有东西从黑暗里摸上来。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行。脚下的淤泥吸着靴子，发出“吧唧吧唧”的轻响，在这片死寂的芦苇荡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声都让维斯的心跳快一拍，他总觉得下一秒，那具面朝下的浮尸就会突然翻过身来，或者从浑浊的水面下伸出无数双腐烂的手。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们成功绕过了那片区域，浮尸被抛在身后，重新隐入芦苇丛的阴影和摇曳的光影之外。
坎妮丝没有放松警惕，反而走得更快了些。她显然想尽快离开这片水域。
又走了大概十分钟，芦苇渐渐变得稀疏，脚下的淤泥也开始被湿硬的泥地取代。前方出现了陆地轮廓——一片长着低矮灌木的土坡。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即将安全穿过芦苇荡时，走在倒数第二的薇丝伍德脚下突然一滑。
“哎哟！”
她踩到了一块被水草覆盖的、滑溜溜的石头，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朝侧面摔倒下去。为了不压到前面的菲娅，她本能地向旁边一歪——
“噗通！”
水花溅起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薇丝伍德半个人摔进了旁边一个看似浅洼、实则不浅的水坑里。泥水瞬间灌进了她的盔甲缝隙，冰冷湿黏的触感让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该死！”她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但厚重的盔甲泡了水更沉，加上水坑边缘的淤泥湿滑，她挣扎了两下，反而陷得更深了些。
“别乱动！”坎妮丝立刻低喝，同时迅速将提灯挂在旁边一根较粗的芦苇秆上，转身快步走回来。
维斯和菲娅也赶紧上前帮忙。三人合力，连拉带拽，总算把骂骂咧咧、浑身滴着泥水的薇丝伍德从水坑里拖了上来。
女骑士瘫坐在湿漉漉的地上，盔甲里外都在往下淌泥水，头发糊在脸上，模样狼狈不堪。她大口喘着气，一半是累的，一半是吓的。
“呸！呸呸！这什么鬼地方！”她吐着嘴里的泥水，声音带着哭腔。
坎妮丝却没空安慰她。佣兵小姐迅速提起灯，锐利的目光扫向薇丝伍德摔下去的那个水坑，以及周围的水面。
刚才那一声落水响动太大了。
在这片死寂的芦苇荡里，无异于往平静的湖面扔了块大石头。
“快走。”坎妮丝的声音紧绷起来，不再刻意压低，而是带着急促，“离开水面区域！”
她不再谨慎试探，开始选择相对好走、能快速通过的路。维斯也意识到了危险，帮着菲娅把还在试图拧干盔甲里泥水的薇丝伍德拉起来，催促她快走。
洛尔蒂莎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队伍侧面，她的目光扫过周围黑沉沉的水域，翡翠色的眼瞳在黑暗中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他们几乎是小跑着冲出了最后一片芦苇丛，踏上了坚实的土坡。直到离开水面二十多米，钻进相对干燥的灌木林，坎妮丝才示意停下。
“暂时安全了。”她喘了口气，但手里的提灯依然举着，警惕地照向来路。
芦苇荡那边，依旧只有风吹叶动的沙沙声。
但所有人都感觉，那寂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
薇丝伍德瘫坐在地上，这回是真的一点力气都没了。盔甲里的泥水又冷又重，她觉得自己像背着一座湿透的小山。
“我的错……”她有气无力地道歉，“我没看路……”
“现在说这个没用。”坎妮丝打断她，语气不算严厉，但很直接，“抓紧时间处理一下。湿透的盔甲在夜里会带走大量体温，而且行动不便。”
维斯也从背包里翻出一块还算干燥的布递给薇丝伍德：“尽量擦擦，把里面能倒出来的水倒出来。”
薇丝伍德接过布，笨拙地开始卸甲。锁子甲和板甲的连接处卡了不少泥，弄起来十分费劲。菲娅看不过去，上前帮忙。
坎妮丝则走到维斯身边，压低声音：“刚才那具尸体……不太对劲。”
维斯看向她：“怎么说？”
“腐烂程度。”坎妮丝的声音很冷静，“看衣服浸泡和胀开的程度，应该在水里泡了有几天了。但那种灰白的肤色……不像是自然水浸腐败该有的颜色。而且，尸体周围的水面太‘干净’了。”
“干净？”
“没有鱼虾啃咬的痕迹，没有常见的水虫。那片水面像是……被‘隔离’了。”坎妮丝顿了顿，“我在南岸活动这几天，见过几具死在沼泽里的尸体，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不是那样的。”
维斯心里一沉。又是异常。
“你觉得和教堂那些东西有关？”
“不确定。”坎妮丝摇头，“但静日谷最近不寻常的事太多，很难说是巧合。”
她说着，目光投向沼泽深处，玫瑰色的眼睛里映着提灯跳跃的火光，显得深邃难明。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我总觉得……今晚不会太平静。”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远处芦苇荡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水响。
“哗啦……”
像是什么东西轻轻拨开了水面。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
坎妮丝瞬间熄灭了提灯。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吞没了最后一点光亮。只有微弱的月光透过云层和树叶的缝隙，吝啬地洒下一点点惨淡的银辉，勉强勾勒出灌木和树木模糊的轮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