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离开那片死寂的空营地,沿着坑洼的商道又走了约莫一个小时,靴底碾过碎石的声响单调地回荡在暮色渐浓的山谷间。
直到前方的山坳里,终于透出零星的灯火与人声,像黑夜里浮起的岛屿,让疲惫的神经骤然一松。
那是一座嵌在路边山岩旁的旅站,
规模不大,却透着一股能抵御山风的敦实劲儿。
主体是一栋两层石木楼,外墙抹的灰泥被岁月浸得发暗,却依旧平整;
屋顶铺着厚实的木板,边缘压着石头,连缝隙都填了沥青,显然是为了应付山区变幻莫测的雨雪。
楼侧延伸出一排马厩,松木栅栏里传来马匹响鼻、蹄铁踏地与咀嚼草料的混响,那股熟悉的干草与牲畜气味,反倒让人心里踏实。
旅站门口的金属支架上,挂着一盏带玻璃罩的防风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暮色里晕开,像一块暖融融的蜜糖,把赶路者的影子拉得老长。
外墙上钉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刻着缠绕闪电的卷轴 —— 帝国通讯术师的标记,线条虽已磨损,却依旧清晰可辨。
木牌下方嵌着个小窗口,窗板紧闭,却有一缕极淡的、带着微光的魔法气息从缝隙里渗出来,在微凉的空气里微微晃动,像是睡着了的萤火虫。
“总算有个像样的地方了!”
薇丝伍德眼睛一亮,原本灌了铅似的脚步瞬间轻快了几分。
她先是贪婪地望着旅站大门,喉结滚动了一下,随即目光又飘向那个通讯窗口,眉头微蹙,神色犹豫起来。
“那个,你们先进去吧。”
女骑士抬手朝窗口指了指,甲胄摩擦出细碎的声响,
“我看到有通信术师的站点,要先给克戎卡阁下简要汇报这边的情况,请示后续安排。一会儿我再去找你们。”
维斯点点头,自然明白她的职责:
“行,我们先去点餐订房。你完事了直接来一楼餐厅找我们,就在大厅最里面。”
薇丝伍德应了一声,抬手整了整虽沾满尘土血污、但系带与护肩都已归位的盔甲,努力挺直脊背,摆出帝国骑士的端正姿态,一步步走向通讯窗口。
她的皮靴踩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抬手敲了敲窗板,里面传来含糊的应答,窗板 「吱呀」拉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被睡意泡肿的脸,眼角还挂着眼屎。
维斯不再看她,转身带着坎妮丝、菲娅和洛尔蒂莎,推开旅站那扇包着铁皮的厚重木门。
打开的瞬间,门内的热浪顷刻涌了出来,裹着麦酒的醇烈、炖肉的焦香、汗味、烟草的辛辣与皮革的腥膻,像一床浸了油的厚毯子,劈头盖脸地罩下来。
震耳欲聋的喧闹声更是扑面而来,
粗嗓门的笑骂、酒杯碰撞的脆响、骰子在木碗里的滚动声,还有壁炉柴火噼啪的燃烧声,混在一起,几乎要掀翻屋顶。
一楼是打通的公共大厅,兼作餐厅与酒馆。
此刻正是旅人落脚的时辰,大厅里挤得水泄不通。
粗木长桌长凳上坐满了人,陶杯里的麦酒冒着泡沫,木盘里的炖肉还在滋滋作响,骨头与面包屑撒了一桌。
壁炉里的火焰正旺,跳跃的火光舔着石砌的炉壁,把一张张布满风霜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映着跳跃的光。
商人打扮的旅者缩在角落,脑袋凑在一起低声交谈,手指在桌面上飞快地比划着,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旁人听去了价格;
几个车夫围着桌子,拍着大腿大声抱怨,唾沫星子横飞,骂着连日的阴雨把道路泡得泥泞难行;
最多的还是佣兵,他们穿着磨得发亮的皮甲,腰间别着五花八门的武器,有的刀鞘上还挂着风干的兽牙,身上的伤疤在火光下格外醒目,嗓门也是最大的,一句话能穿透三层喧闹。
维斯一行人走进来的瞬间,那沸腾的喧闹里,忽然出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凝滞。
几十道目光,像箭一样齐刷刷射了过来。
这并不奇怪 —— 旅店本就是人来人往的场子,陌生人总会被打量。
但维斯很快发现,那些目光的焦点,压根不在他这个穿着普通皮甲、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年轻佣兵身上,而是像被磁石吸住一般,全黏在了他身后的三位女性身上。
菲娅走在维斯右侧,黑发扎成高马尾,额前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露出线条利落的脖颈。
她的旅行装沾了不少泥点,却掩不住那身常年练剑练出来的矫健,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杆随时待发的长枪。
五官清晰端正,眉宇间带着股不服输的锐气,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正像鹰隼般扫视着大厅,手早已按在剑柄上,指节微微发白,周身散着生人勿近的冷意 —— 任谁都能看出,这是个不好惹的女剑士。
坎妮丝在维斯左侧稍后半步,重新戴上了兜帽,却有几缕玫瑰色的发丝从边缘垂落,在昏光里泛着柔光
。她那双同色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星光,在人群里扫过,脚步轻得像猫,腰间的短弓与靴筒里的匕首,都透着随时能出手的锋利,绝非摆设。
而洛尔蒂莎,安静地跟在维斯身后,金色长发像融化的阳光,在油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那件苍蓝劲装依旧纤尘不染,与周围满是污渍的环境格格不入,像是误入凡间的精灵。
翡翠色的眼眸平静无波,不管是喧闹的人声还是刺鼻的气味,都没能在她脸上激起半点涟漪。那种混合着少女的纤细与非人静谧的气质,让她即便一言不发,也成了整个大厅最扎眼的存在。
一男三女的队伍配置,三位女性还都姿色出众、气质迥异,这组合放在任何地方都足够引人注目,更别说是在这种雄性荷尔蒙过剩的佣兵聚集地了。
“哟,看看这是谁来了?”
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上,一个满脸络腮胡、缺了颗门牙的佣兵吹了声口哨,声音大得整个角落都能听见。
他旁边的同伴,一个秃顶、脖子上有刀疤的壮汉,眯起醉醺醺的眼睛,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菲娅和坎妮丝,咧开嘴露出黄牙:
“嘿,小子,运气不错啊?哪儿捡来的这么漂亮的妞儿?分一个给兄弟们乐乐?”
“那个金头发的小丫头真水灵,皮肤白得跟牛奶似的......”
另一桌有人低声议论,声音里带着下流的笑意。
“银头发那个也不错,看那腰,啧啧.....”
“黑头发那个是剑士吧?看那身段,练过的样子。”
污言秽语开始从各个角落飘过来,夹杂着哄笑和口哨声。更多的目光变得肆无忌惮,像黏腻的触手般在三位女性身上来回扫视。
菲娅的眉头越皱越紧,按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丹红的眼睛里开始凝聚怒气——虽然强冠状态没有开启,但那种属于剑士的凌厉气息已经散发出来。
坎妮丝兜帽下的表情看不清楚,但她玫瑰色的眼睛冷冷地扫过那几个说得最大声的家伙,另一只手已经悄然移向腰间的匕首。
就连一向平静的洛尔蒂莎,翡翠色的眼睛也微微转向声音最嘈杂的方向,眼神里没有什么情绪,但那种注视本身,就让离得最近的几个佣兵莫名感到一阵寒意,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维斯叹了口气。
这条路他之前往静日镇去的时候也走过,当时在这家旅店歇脚,虽然人也多,但绝没有现在这么夸张。
看来帝国行省府对静日谷一带发生的异常状况确实做了动员,调集了不少佣兵前来,导致这条路上的旅站人满为患,鱼龙混杂的程度也直线上升。
“别理他们。”
维斯低声对身后的三人说,同时加快脚步,想尽快穿过大厅,去柜台办理入住和点餐,
“一群喝多了管不住嘴的蠢货,没必要脏了手。”
菲娅咬了咬嘴唇,强压下拔剑的冲动,跟着维斯继续往前走。
坎妮丝虽然明显克制得多,但眼神里的冷意丝毫未减。
然而,麻烦并不会因为你不想惹就自动避开。
就在他们沿着过道走向柜台,经过一张坐满了五六个体型魁梧佣兵的桌子时,一条裹着脏兮兮皮裤、肌肉虬结的腿突然从长凳下伸了出来,横在了过道正中央。
维斯脚步一顿。
那条腿的主人——一个坐在长凳外侧、背对着过道的佣兵——似乎毫无察觉,依旧举着硕大的木酒杯往嘴里灌酒。
他身材异常高大魁梧,即使坐着,肩膀的宽度也几乎抵得上两个维斯,裸露的手臂上筋肉纠结,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疤。
一头乱糟糟的棕发像枯草般堆在头上,侧脸线条粗犷,下巴上胡子拉碴。
光看背影,就给人一种一拳能打死一头牛的压迫感。
维斯皱了皱眉,侧身想从旁边绕过去。
但那条腿也跟着挪了挪,依旧挡在路中间。
这次谁都看得出来,是故意的。
大厅里的喧闹声低了下去。许多人都放下了酒杯,兴致勃勃地看了过来。
这种找茬的戏码在佣兵旅店里太常见了,尤其是对新来看起来好欺负的下手。
维斯停下脚步,看向那个依旧背对着他自顾自喝酒的壮汉佣兵,语气平静地问:
“阁下,有什么事吗?”
壮汉佣兵仿佛没听见,仰头灌下最后一口酒,把空木杯「砰」地一声砸在桌上,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这才慢悠悠地勉强侧过半边脸,用眼角余光瞥了维斯一眼。
那眼神里满是轻蔑和不屑,就像在看路边挡道的垃圾。
他依旧没说话,只是伸出那只长满老茧、指节粗大的右手,指了指自己伸在过道上的那只脚,
然后,他用粗哑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慢吞吞地开口了,每个字都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毫不掩饰的刁难:
“我的鞋......好像脏了。走了远路,沾了泥。小子,看你挺闲的,能不能麻烦你,帮忙擦擦?”
他说完,嘴角咧开一个恶劣的弧度。
同桌的其他佣兵也哄笑起来,拍着桌子起哄:
“对啊对啊,帮我们老大擦擦鞋!”
“擦干净点,用你衣服擦也行!”
“擦好了说不定赏你口酒喝,哈哈哈!”
大厅里其他看热闹的人也发出阵阵嘘声和怪叫,等着看好戏。
菲娅这下彻底忍不住了。
“擦鞋?”
黑发女剑士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拔高,她一步跨到维斯身侧,手已经握住了剑柄,丹红的眼睛里杀气涌动,
“擦鞋不会!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免费帮你把整条碍事的腿——从身上卸下来!”
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战士特有的清澈而坚定的音质,却裹挟着冰冷的怒意,清晰地传遍了大厅的每个角落。
哄笑声戛然而止。
那几个起哄的佣兵脸色一沉,纷纷站了起来。
桌椅被推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除了那个伸腿的壮汉还坐着,他同桌的其他五个人都站了起来,个个身材高大,面露凶光,手按在了各自的武器上。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那个壮汉佣兵这才慢悠悠地完全转过身,正对着维斯和菲娅。
他坐着都比站着的维斯矮不了多少,此刻抬起头,一双浑浊的棕色眼睛上下打量着菲娅,然后露出一个更加令人厌恶的笑容:
“脾气还挺烈?小妞儿?老子喜欢!不过......”
他语气陡然转冷,
“威胁老子?谁给你的胆子?你不知道我「烈疤」的名号吗?!”
他同桌的佣兵们配合地向前逼近一步,形成半包围之势。
其他桌的佣兵们也纷纷站起身,有的纯粹看热闹,有的则眼神闪烁,似乎在评估局势,考虑要不要掺一脚——在这种地方,落单的队伍被群起欺负太常见了。
坎妮丝悄无声息地挪动了半步,站到了维斯另一侧。
她的手已经缩回了袖中,但维斯知道,那两把匕首肯定已经出鞘了一半。
洛尔蒂莎依旧安静地站在维斯身后,平静的目光深处,似乎有某种极细微冰冷的东西在凝聚。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菲娅的剑即将出鞘的瞬间——
维斯忽然抬起手,按住了菲娅握剑的手腕。
菲娅愕然转头看他。
维斯对她轻轻摇了摇头,脸上没什么紧张或愤怒的表情。
然后,在所有人——包括那几个挑衅的佣兵——惊讶的目光中,维斯把手伸进自己腰间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磨损的皮质口袋。
他在里面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样东西。
「啪。」
一声轻响。
那样东西被随意地放在了壮汉佣兵面前的木桌上。
那是一块魔晶。
拳头大小,呈现出极其纯净的、近乎透明的淡蓝色。
晶体内部没有丝毫杂质,结构完美,表面光滑如镜,在旅店油灯和壁炉火光的映照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的瑰丽光泽。
晶体内部,仿佛有液态的光芒在缓缓流动,随着角度变化,流淌出星辰般细碎的光点。
它静静躺在沾满酒渍和油污的木桌上,与周围粗陋的环境形成了荒谬而震撼的对比。
整个旅店大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声音——哄笑、起哄、交谈、酒杯碰撞——全部消失了。
只剩下壁炉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许多人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住了那块魔晶。
佣兵和—们或许不是魔法专家,但常年在外行走,基本的眼力还是有的。
他们见过魔晶,用过魔晶,甚至买卖过魔晶——大多是品质一般、杂质较多、个头不大的普通货色,用来给简易魔法道具供能,或者卖给城里的炼金工房。
但眼前这块...
那纯度,那大小,那内部流动的光泽......
“圣光在上......”
角落里,一个戴着单边眼镜、商人打扮的老者失声喃喃,
“这、这种品质的魔晶......我只在帝都圣威斯拍卖场的展览橱窗里见过一次......无论在哪个商会,都足以成为传世的镇会之宝......”
“不可能!”
另一个看起来像是落魄法师的中年人使劲揉了揉眼睛,声音发颤,
“这种纯净度的水属性魔晶...天然形成的?不,不可能......就算是大师级炼金术师提纯的,也......也......”
那个伸腿挑衅的壮汉佣兵,脸上的轻蔑、嚣张和醉意,在魔晶被放到桌上的那一刻,就彻底凝固了。
他浑浊的棕色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开,直勾勾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晶体,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
他身边那几个刚刚还凶神恶煞站起来的同伴,此刻也都僵在原地,脸上的凶悍被震惊和贪婪取代,眼神死死黏在魔晶上,移都移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