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那扇脏污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满是灰尘的空气里划出几道朦胧的光柱。
维斯睁开眼,第一个感觉是沉重,鬼压床似的动弹不得。他试着挪动身体,却发现左臂和右半边身子都被牢牢「锁」住了。
他扭过头。
左边,菲娅不知何时挨了过来,脑袋枕在他肩窝附近,一只手还紧紧抱着他的左臂,睡得正沉。
她黑色的长发有些散乱,有几缕蹭到了他的下巴,呼吸平稳悠长。
她抱得很紧,那属于前圣巡骑士的臂力,即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显现出来,让维斯的手臂完全陷入了柔软与力量的钳制中。
右边更要命。
洛尔蒂莎几乎是半侧身贴着他,双臂环抱着他的右臂和一部分腰侧,金色的长发铺散开来,有几缕甚至滑进了他的衣领。
睡颜恬静,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但抱着他的力道却丝毫不比菲娅轻,甚至因为姿势更贴合,兵士长的力量带来的压迫感更清晰——那是种不容挣脱的、仿佛被某种温顺却强大的生物圈定所有的禁锢感。
维斯叹了口气,胸腔的起伏都没法太大。
他试图轻轻抽动胳膊,立刻引来两边更用力的搂抱,菲娅还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句模糊的「维斯先生……」,洛尔蒂莎则把脸更贴近他的肩膀。
完全动不了。
他无奈地转动眼珠,打量这个在晨光中渐渐清晰的小房间。
然后,他的目光对上了另一道视线。
坎妮丝早已醒了。
银发的女佣兵正坐在窗台上——那窄小的、布满灰尘的窗台。
她背靠着窗框,一条腿曲起踩在窗台边缘,另一条腿自然垂下。
手里拿着一小块磨刀石,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她那对锋利的匕首。
晨光勾勒出她纤细却矫健的身形轮廓,玫瑰色的眼睛低垂着,专注于手中的动作,侧脸平静无波。
似乎是察觉到维斯的视线,她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然后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投了过来。
四目相对。
维斯脸上立刻浮起尴尬的的干笑:
“那个……早、早上好?”
坎妮丝看着他,又看了看他左右两边熟睡的菲娅和洛尔蒂莎,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问候,然后,同样用很轻、但足够让维斯听清的声音开口:
“我无意对阁下的私生活置喙。”
她顿了顿,玫瑰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观察的神色,
“不过,阁下或许需要平衡一下两边的关系。只要不因此而有人收到伤害,我无话可说。”
维斯脸上的干笑快挂不住了,他急急忙忙、又不敢大声地辩解:
“不是……坎妮丝小姐,你误会了,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们就是……”
话还没说完,另一侧的动静打断了他。
“唔……吵什么……”
薇丝伍德含糊的抱怨声传来。
她大概是蜷缩着睡了一晚,此刻正揉着惺忪的睡眼,挣扎着从自己的灰色毡毯上坐起来。深褐色的头发乱糟糟地翘着几缕,脸上还带着刚醒来的懵懂和压出的红痕。
她迷迷糊糊地转过头,看向声音来源——维斯的铺位。
下一秒,她的眼睛猛地瞪圆了。
睡意瞬间被炸得粉碎。
维斯躺在地铺上,左边是紧抱着他手臂、睡得一脸安详的黑发女剑士,右边是几乎整个人贴着他、金色长发和他纠缠不清的金发少女。
三个人以极其亲密、甚至可以说纠缠的姿势挤在并不宽敞的地铺上,而维斯本人正一脸尴尬地看过来。
薇丝伍德的脸唰地一下红透,随即又迅速褪去血色,变得有些发白。
她像是被烫到一样,手脚并用地飞快向后挪动,直到后背“咚”一声撞到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她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维斯,声音因为震惊和某种莫名的愤怒而拔高,甚至有些破音:
“你…你们!好哇!我就知道!你们这群…你们这些佣兵!私生活混乱!没、没羞没臊!简直……简直不知廉耻!!”
她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彻底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不是!薇丝伍德阁下...”
维斯也急了,声音大了些,
“这是个误会!她们就是睡着了下意识……我没……”
“下意识?!”
薇丝伍德的声音更尖了,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像只受惊又愤怒的刺猬,狠狠瞪着维斯, “下意识就能抱成这样?!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她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另外两位当事人。
菲娅皱了皱眉,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
丹红的眼眸里先是闪过一丝刚醒来的迷茫,随即立刻聚焦,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维斯的脸,也感受到了自己正抱着他的手臂。
她眨了眨眼,脸上没有羞涩,反而露出一抹满足的、理所当然的微笑,手臂甚至又收紧了些,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嗯…维斯先生…早上好。昨晚睡得很舒服呢。”
说完,她还像猫一样蹭了蹭维斯的肩膀。
几乎是同时,洛尔蒂莎也睁开了翡翠色的眼睛。
她的醒来安静得多,只是静静地看着维斯,然后也轻轻开口,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陈述:“暖。”
薇丝伍德倒抽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快要脱眶,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她指着维斯的手指抖得更厉害了,嘴唇哆嗦着,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音节:
“舒、舒服?!你……你们……果然……无耻!下流!肮脏的佣兵!”
她猛地掀开自己的毡毯,像是要逃离什么瘟疫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抓起自己的盔甲部件就往身上套,动作又快又乱,金属扣件几次都没对准。
“薇丝伍德阁下,真的不是……”
“闭嘴!我不想听!”
薇丝伍德头也不回地低吼,背对着他们,奋力把胸甲的皮带勒紧,那力道大得仿佛要把自己勒断气。
坎妮丝已经收起了磨刀石和匕首,悄无声息地从窗台上跳下,开始整理自己那块深色布。她玫瑰色的眼睛扫过这场混乱的晨间闹剧,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微不可察的一毫米,仿佛在说「果然如此」、「佣兵就是这样子的」。
菲娅终于松开了维斯的手臂,利落地坐起身,开始整理自己的头发和衣物,对于薇丝伍德的指控,她只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大惊小怪。能护卫在维斯先生身边安眠,是荣耀也是职责。某些人心里龌龊,看什么都脏。”
洛尔蒂莎也缓缓起身,细致地抚平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皱褶,对周遭的争吵恍若未闻。
维斯终于得以解脱,他揉着有些发麻的胳膊坐起来,看着背对自己、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尤其你维斯滚远点」气息的薇丝伍德,又看看一脸坦然甚至略带不满的菲娅,再看看平静如水的洛尔蒂莎和事不关己的坎妮丝,只觉得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和头痛袭来。
这都什么事啊。
下楼来到旅店大堂吃早餐时,气氛依旧僵硬。
大厅已经收拾过,昨晚打斗的痕迹被粗略清理,碎裂的桌椅堆在角落,空出的地方摆上了几张临时凑合的桌子。
稀稀拉拉坐着几个早起的旅客和佣兵,低声交谈着。
当维斯一行人下楼时,不少目光投了过来,里面带着好奇、敬畏和些许昨晚残留的惊悸。
他们选了一张靠墙的桌子坐下。
维斯、菲娅、洛尔蒂莎、坎妮丝依次落座,薇丝伍德则刻意挑了个离维斯最远、几乎是对角线的位置,重重坐下,把她的骑士大剑哐当一声靠在桌边。
老板打着哈欠端来早餐。
黑面包、寡淡的燕麦粥、一点腌菜和每人一杯兑了大量水的酸啤酒。食物简陋,但热气腾腾。
整个用餐过程,薇丝伍德都死死低着头,用力掰着手里坚硬的黑面包,仿佛那面包是维斯的脖子。
她吃得飞快,几乎不咀嚼就往下咽,眼睛只盯着自己面前的木碗和盘子,全程没有抬头看任何人,尤其是维斯的方向。
但维斯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刀子似的、混合着羞愤、鄙夷和说不清道不明义愤的视线,时不时就会狠狠剐他一眼,等他看过去时,她又立刻低下头,装作专心对付食物。
菲娅倒是吃得慢条斯理,偶尔还给维斯递一下腌菜罐子,态度自然亲昵,每次她这么做,薇丝伍德掰面包的力道就会加重一分。
洛尔蒂莎安静地吃完自己那份,用餐姿态无可挑剔。
坎妮丝吃得很快,吃完后就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大堂,一副随时可以出发的样子。
维斯被这低气压笼罩,吃得食不知味。
他几次想开口缓和一下气氛,但看到薇丝伍德那副「你敢跟我说话我就把面包塞你嘴里」的表情,又只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话咽回去。
结算房钱时,秃顶老板叼着新的草烟,眯着眼睛看了看他们,尤其是在脸色黑如锅底的薇丝伍德和一脸无奈的维斯之间来回扫了两眼,含糊地嘀咕了一句:
“年轻人,火气别那么大……床板没塌就好。”
薇丝伍德的脸瞬间又涨红了,恶狠狠地瞪了老板背影一眼,然后像是要划清界限似的,第一个大步走出了旅店大门。
晨雾已经散去,通往乌城的土路在阳光下显现出清晰的模样。
道路不算宽敞,两旁是低矮的灌木丛和开始变得稀疏的林地,远处能看到起伏的丘陵轮廓。空气清新,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味,偶尔有鸟雀从路边的树丛中扑棱棱飞起。
薇丝伍德坚持走在最前面,与后面的维斯一行人保持着至少十步的距离,背影挺直,步伐迅捷,仿佛在跟谁赛跑。
菲娅和洛尔蒂莎一左一右走在维斯身旁。坎妮丝则习惯性地落在稍后一点的位置,目光敏锐地观察着道路两侧的情况。
沉默地走了一段,离乌城高大的城墙轮廓已经隐约可见,大概再有个把小时就能抵达城门。
就在他们经过一段道路弯曲、两侧灌木较为茂密的地带时,走在前面的薇丝伍德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握住了肩上的大剑剑柄。
几乎是同时,坎妮丝冰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有埋伏。左边灌木,七人。右边树林边缘,五人。前面路弯后面,至少三个。都有武器。”
维斯也停下了脚步,目光扫过看似平静的道路两侧。
菲娅的剑已经无声出鞘一半,洛尔蒂莎则微微侧头,翡翠色的眼眸看向左侧的灌木丛。
“可算是等到几位了!”
一阵粗嘎沙哑、带着浓重恨意和痛楚的狂笑声从前方的弯道后传来。
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一群人从道路前方、两侧的灌木和树林里涌了出来,迅速形成一个松散的半包围圈,堵住了去路。
为首之人,正是烈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