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岛莲带来的活力风暴,在文学部活动室持续发酵了好几天。她像一颗自带旋转小马达的彩色弹球,总能精准地打破安静的角落,用她关于奇幻世界的奇思妙想和毫不掩饰的热情,将原本沉滞的空气搅动得异常活跃。风早翔太虽然依旧习惯性地缩在角落,捧着夏目漱石或是志贺直哉的书,但莲那种直来直去、毫无隔阂的搭话方式,像某种强力溶剂,正缓慢地、不容抗拒地溶解着他构筑的心防外壳。他开始能回应莲那些天马行空的问题一两句,虽然声音依旧不大,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沉默。樱井诗织则像一位包容的舵手,微笑着看顾着这艘堆满旧书的方舟上两个性格迥异的新成员,偶尔调和一下过于喧闹的气氛,让这里保持一种奇妙的平衡——既有莲带来的勃勃生机,又不失书卷的宁静底蕴。
暮春的气息在藤崎高中校园里日渐浓郁,不再是初春那种脆弱的明媚,阳光变得更有分量,空气里浮动着草木蓬勃生长的暖湿气。午后的走廊通常人迹稀少,学生们要么在教室自习,要么在参加社团活动。
这天下午,翔太被莲硬拉着,陪她去自动贩卖机买果汁。莲一路叽叽喳喳,兴奋地分享着她构思的一个新故事梗概:关于一个能操纵影子的刺客如何在光与暗的王国间周旋。“……最关键的是,她的影子宠物超级酷!能变成各种武器,还能……”莲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
就在他们经过一段相对僻静的走廊转角时,莲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她脸上兴奋的表情瞬间凝固,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翔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走廊尽头,一扇高大的窗户前,静静伫立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高年级的男生。身形颀长挺拔,穿着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深色校服外套,衬得他肩线平直。他微微侧身对着他们,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在看庭院里开得正盛的晚樱,又似乎只是在放空。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清晰而略显冷硬的下颌线,鼻梁上架着一副纤薄的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看不真切,只让人觉得那目光如同淬了冰,锐利而疏离。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场——不是莲那种喧闹的活力,也不是诗织那种温和的沉静,而是一种绝对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冷冽。仿佛周围流动的空气,都被他这股无形的寒意凝滞了。走廊里原本就稀少的声响,在他存在的空间里,似乎被彻底吸走了。
翔太瞬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比莲初闯入部室时的那种冲击更甚。莲的活力是外放的、可感的,像一阵风;而眼前这个人的冷,是内敛的、弥漫的,像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仅仅是存在,就足以让周遭的温度骤降。
“呃……”莲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刚才的兴奋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声音也压低了,“雾岛前辈……”
雾岛隼人。
这个名字第一次被莲带着明显敬畏的语气说出来。翔太立刻记起了之前莲提到过的那个“冷面毒舌怪”。原来是他。
雾岛隼人似乎听到了莲的声音,缓缓转过头。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在计算角度的精准。眼镜片在阳光下一闪,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终于显露出来——是极深的黑色,如同无星的寒夜,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锐利到令人不适的审视。那目光扫过莲,像冰冷的探针,没有停留,便移到了翔太身上。
只是一眼,翔太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置于X光下。那目光穿透力极强,瞬间捕捉到了他身上的所有细节:有些拘谨的姿态、下意识抱紧书本的手臂、微微躲闪的眼神……然后,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轻微的、不易察觉的……嘲弄?或者仅仅是漠然。
没有招呼,没有询问。雾岛隼人只是那样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仿佛他们只是走廊里两件微不足道的装饰品,便收回目光,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朝着文学部活动室的方向走去。他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像一道移动的阴影,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消失在走廊拐角。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莲才夸张地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真是的,每次碰到雾岛前辈都感觉像撞到冰山!”
“他是……?”翔太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微颤。
“雾岛隼人,高二的前辈,我们文学部的副部长。”莲撇撇嘴,“超——级可怕的!说话像刀子一样,而且只对诗织学姐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嗯,客气?反正我超怕他的!”她做了个夸张的瑟瑟发抖的动作。
翔太的心沉了沉。副部长?那个眼神像冰刃一样的人?他对诗织前辈会不一样?莫名的,一种混杂着不安和好奇的情绪在他心底滋生。文学部这艘看似平静的方舟内部,似乎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当翔太和莲买完果汁回到部室时,那股在走廊里就感受到的寒意,已经弥漫在了活动室内。
雾岛隼人已经坐在了部室中央那张最大的书桌旁,占据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随意地靠在椅背上,而是坐得笔直,如同标尺,背部没有一丝弯曲。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外文书,书页是密密麻麻的、翔太完全看不懂的文字,似乎是德文或者法文。他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金属钢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没有落下。夕阳的金光穿过窗户,落在他身上,却没能融化他一丝一毫的冷硬,反而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更为冷冽的金边。
诗织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安静地看着书,似乎对雾岛的存在习以为常。但翔太敏锐地察觉到,诗织翻书的动作比平时更轻缓一些,仿佛不想惊扰什么。
莲一进门,看到雾岛,立刻像被捏住了后颈的猫,瞬间蔫了。她蹑手蹑脚地溜到自己常坐的位置,把果汁放在桌上,连吸管都没敢用力插,然后拿出自己的书,尽量缩着身子,努力降低存在感。
翔太也默默回到自己的角落,刚拿起之前看的书,莲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眼睛一亮,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封面极其华丽、画着酷炫机甲和未来都市的轻小说《银河机战传说VOL.5》,献宝似的凑到诗织桌旁,声音压得低低的,但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诗织学姐!你看你看!最新一期的《银河机战》出了!主角这台‘星尘脉冲’机甲帅炸了!这设定……”
莲的声音不大,但在雾岛隼人出现后变得异常敏感的部室氛围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诗织抬起头,正要回应莲的热情,一个冰冷、平稳、毫无起伏的声音,如同冰锥般精准地刺破了空气的凝滞,打断了莲的话:
“水岛莲。”
莲猛地一僵,像被点了穴,僵硬地转过头。
雾岛隼人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那本厚重的原文书。钢笔被他稳稳地放在书页上。他微微侧过身,镜片后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直直落在莲和她手中那本色彩斑斓的轻小说上。
“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超级喜欢’的小说,”他开口了,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滚落玉盘,清晰、冷硬、不带一丝情绪,“那我建议你,不如把热情和时间,投入到对文字本身起码的尊重上。”他的手指随意地指向莲手中的书,动作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
莲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握着书的手指收紧:“前、前辈……这书怎么了?它很有趣啊!设定很宏大……”
“宏大?”雾岛隼人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种更深的嘲讽,“堆砌毫无逻辑的伪科幻名词,用视觉冲击力掩盖情节的贫瘠,角色如同设定集里搬出来的提线木偶,只会喊几句热血空洞的口号。这种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工业糖精,也配称之为‘小说’?”他微微倾身,目光锐利地锁住莲,“你所谓的‘有趣’,只是被廉价的光影和爆炸声刺激了感官皮层而已。真正的想象力,需要逻辑的骨架和思想的血肉支撑,而不是这种徒有其表的电子垃圾。”
他的话语像一把把淬毒的冰刃,精准而残忍地解剖着莲视若珍宝的东西。莲的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微微颤抖,刚才还亮晶晶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和难以置信的委屈,捧着书的手僵在半空,反驳的话噎在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巨大的羞辱感和被全盘否定的沮丧让她几乎要哭出来。
翔太在角落里看得心惊肉跳。他没想到雾岛隼人的言辞如此直接、如此刻薄,毫不留情地碾压着莲的喜好和热情。那种纯粹的、高高在上的否定,让翔太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某种刺痛。他下意识地看向诗织。
诗织在雾岛开口时,眉头已经微微蹙起。当看到莲眼中迅速积聚的泪光时,她放下了手中的书。
“雾岛君,”诗织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泓清泉,瞬间冲淡了部室里弥漫的寒意和尖锐。她没有像莲那样激动反驳,语气依旧是温和的,但其中蕴含的力量却不容忽视,“每个人对文学的理解和喜好,都有其形成的轨迹和独特之处。莲同学喜欢的是故事里展现的想象力和冒险精神,这是她阅读的乐趣所在。”
她走到莲身边,轻轻按了按莲微微颤抖的肩膀,然后平静地看向雾岛隼人,目光清澈而坚定:“文学的世界本就包罗万象,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都有其存在的价值。我们可以引导,可以探讨,但用过于绝对的‘垃圾’来否定他人的热情,恐怕也失却了文学部兼容并包的本意。”
诗织的话语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温和的劝导和清晰的立场。她站在了莲的前面,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替她挡住了大部分刺骨的锋芒。
雾岛隼人那双冰封般的眸子,在接触到诗织的目光时,似乎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变化,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那层坚冰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激起了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他放在书页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没有再继续咄咄逼人。
他只是收回了审视莲和那本轻小说的目光,重新转回身,拿起桌上的钢笔,语气依旧平稳,但那股刻意针对的锋芒似乎收敛了一些,只是语意依旧冷漠:“樱井,你总是这样。文学部不是托儿所,对文字的敬畏之心才是基础。”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角落里的翔太,那眼神依旧锐利,带着评估,“至于其他……”他没有说完,只是微微摇了一下头,重新翻开了那本厚重的原文书,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从未发生。
但部室里的空气已经彻底改变了。莲虽然因为诗织的保护而没有被击垮,但显然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蔫蔫地坐在椅子上,不再说话,连看书的兴致都没了。翔太则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不仅仅是因为雾岛的刻薄,更因为雾岛看向诗织时,那转瞬即逝却被他捕捉到的、不同于对待他人的一丝异样柔和。那是什么?是尊重?还是别的什么?而诗织面对雾岛时那份从容的坚定,也让他感受到,这位温和的部长,或许有着他尚未完全了解的坚韧内心。
暮色透过窗户,给堆满书籍的部室蒙上了一层暖黄的薄纱。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旋转。然而,在这片温暖的暮色中,一股无形的寒流,伴随着雾岛隼人的存在,已经悄然渗透进来,预示着这方堆满旧书的宁静天地,将不再只有阳光与尘埃。翔太看着窗边那个冷峻的侧影,又看看轻声安慰莲的诗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文学部内部复杂而微妙的张力。冰刃已然出鞘,无声地悬在了这春日的方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