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给藤崎高中的走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但此刻被水岛莲半拖半拽、踉踉跄跄前行的小泉麻衣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的手腕被莲抓得生疼,眼前因为未干的泪水和极度的羞耻而一片模糊。图书馆角落里那本被当众翻开的BL同人志,莲毫不掩饰的惊呼和“热情洋溢”的点评,还有风早翔太那尴尬无措的目光……所有画面在她脑海里翻滚、放大,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她只想立刻消失,躲回自己的壳里,再也不要见到任何人。
“放开我……求求你了……”麻衣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绝望的哭腔,徒劳地试图挣脱莲的铁钳般的手。但莲的力气比她大得多,而且此刻完全沉浸在自己“拯救迷途同好”的使命感里。
“哎呀,别怕嘛!都说了诗织学姐人超好的!我们部室可舒服了!”莲的声音依旧元气十足,像只聒噪的小鸟,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给麻衣带来多大的心理负担。她甚至回头,对跟在后面一脸担忧又无奈的翔太兴奋地喊道:“翔太君!快跟上!见证文学部新成员的诞生!”
文学部活动室的门越来越近。那扇深棕色的、挂着朴素木牌的门,此刻在麻衣眼中,不啻于猛兽的巨口。里面会有什么?更多的目光?更多的审视?更多的……像雾岛前辈那样冰冷刻薄的评价?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终于,莲兴冲冲地一把推开了部室的门,声音洪亮地宣告:
“诗织学姐!雾岛前辈!翔太君!我们捡到宝啦!带新同学来参观啦!”
活动室内的景象如同画卷般铺开在麻衣眼前。夕阳的金辉慷慨地洒满房间,照亮了空气中无数悬浮的、缓缓旋转的尘埃粒子。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书籍,散发着熟悉的旧纸墨香。樱井诗织正站在书架前,手里捧着一本诗集,闻声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讶异。风早翔太默默地跟在莲身后进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而窗边的位置,雾岛隼人依旧坐在那里,面前摊着那本厚重的原文书,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精准地、毫无感情地扫向门口,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被莲拽进来的、瑟瑟发抖的麻衣。
温暖的阳光,熟悉的书香,却无法驱散麻衣心中刺骨的寒意。尤其当雾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那种被彻底看穿、被钉在原地的感觉让她几乎窒息。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想把自己藏到莲身后,但莲已经松开手,像个推销员一样,把她往前轻轻推了一下。
“这位是小泉麻衣同学!”莲热情地介绍,完全没注意到麻衣煞白的脸色和低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的脑袋,“她在图书馆看BL同人志被我们发现了!画得超棒的!而且她说她喜欢那种细腻描绘人物关系的作品!我觉得她超适合我们文学部的!对吧,翔太君?”她还不忘拉上一个证人。
“莲!”诗织和翔太几乎是同时出声,语气都带着一丝不赞同的制止。诗织是敏锐地察觉到了麻衣的极度不适和惊恐;翔太则是觉得莲的说法实在太直白、太不顾及当事人的感受了。
麻衣的脸瞬间红得滴血,身体抖得如同筛糠。莲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把她极力想要隐藏的、最羞耻的秘密赤裸裸地摊开在所有陌生人面前。她感觉眼前发黑,耳畔嗡嗡作响,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无地自容的地方。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努力不让更多的眼泪掉下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诗织立刻放下手中的诗集,快步走了过来。她的动作轻柔而坚定,带着一种能抚平毛躁的魔力。她完全无视了莲那番过于“直率”的介绍,目光温和地落在麻衣身上,声音如同山涧清泉,瞬间冲淡了部室内因莲的宣告而凝固的尴尬和麻衣的惊惶。
“小泉同学,”诗织的声音轻柔,带着真诚的欢迎,没有丝毫探究或异样,“欢迎你来文学部参观。我是部长樱井诗织,二年级。”她走到麻衣面前,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让人舒适的距离,然后微微侧身,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别紧张,这里很安静,请随意看看。”
诗织温和的态度和刻意忽略莲“爆料”的体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替麻衣挡住了大部分刺人的目光和莲造成的混乱局面。麻衣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她怯生生地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诗织一眼。诗织清澈的目光里没有嘲笑,没有鄙夷,只有平静的接纳和淡淡的鼓励。这让麻衣狂跳的心稍稍平复了一点点,虽然恐惧依旧存在,但至少有了片刻的立足之地。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蚊子般的声音:“……前、前辈好。”
“哼。”
一声极轻、却冰冷刻骨的嗤笑,如同冰针刺破了这短暂的平和。
雾岛隼人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书。他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麻衣,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却饱含讽刺的弧度。
“细腻描绘人物关系?”他开口了,声音平稳,语调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耽溺于虚幻的同**恋,沉沦在刻意煽情的情节和脱离现实的亲密关系中,这也能称之为‘细腻’?”他微微侧头,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像在打量一件劣质的仿品,“不过是逃避现实的无病呻吟,用浮夸的戏剧冲突掩盖精神世界的空虚罢了。对真正深刻复杂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现实视而不见,只愿在虚构的粉红泡泡里寻求廉价的感官刺激,这就是你所谓的‘喜欢’?”
他的话语像淬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向麻衣刚刚被诗织缓解了一丝的恐惧和羞耻,将她极力隐藏的喜好撕扯出来,放在最冷酷的理性批判下无情鞭挞。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麻衣最脆弱的心防上。她刚刚褪去一点血色的脸瞬间又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死死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彻底否定的绝望几乎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在雾岛冰冷的目光下无处遁形。
“雾岛君!”诗织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清晰的不悦和严肃。她没有提高音量,但那份温和平静中蕴含的力量感骤然增强。她上前一步,巧妙地用身体挡住了雾岛投向麻衣的冰冷视线,形成了一道更坚固的保护屏障。
“文学的表现形式和人性的探索维度是无穷的。”诗织的目光平静而坚定地迎向雾岛,“描绘人物关系的方式多种多样,情感的真实性并非只能存在于所谓的‘现实模板’之中。对非传统关系的好奇、理解和艺术化呈现,同样是人性探索的一部分。文学部的意义,在于提供一个空间,让不同的视角和声音得以展现、交流和碰撞,而非用唯一的标尺去衡量、排斥。”她的声音依旧温和,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清晰地划定了边界,也重申了文学部包容的本质。
她没有直接反驳雾岛的刻薄(那会陷入无意义的争论),而是从文学的根本意义和部室宗旨出发,进行了更高层面的回应。
翔太看着眼前这一幕,心揪紧了。他同情麻衣的遭遇,对雾岛的刻薄感到愤懑,更对诗织在这种冲突中展现出的从容和领导力感到由衷的敬佩。他下意识地看向莲,只见莲也难得地没有立刻反驳雾岛,而是皱着眉头,看看哭泣的麻衣,又看看一脸冰冷的雾岛,似乎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图书馆的“热情”行为带来了怎样的连锁反应,脸上露出一点懊恼和歉意。
雾岛隼人看着挡在麻衣身前的诗织,看着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他嘴角那丝讽刺的弧度似乎僵硬了一下,随即消失无踪。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诗织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不满,也有一丝……被反驳后的阴沉?最终,他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重新拿起桌上的钢笔,低下头,翻开了那本厚重的原文书,将自己重新封进了那个冰冷理性的世界。但部室里的空气,因为他的沉默而变得更加沉重压抑。
诗织没有再理会雾岛。她转过身,面向依旧在无声落泪、身体颤抖的麻衣,脸上的严厉瞬间褪去,重新换上温和包容的神情。她走到一旁的矮柜,拿出一个干净的素色陶杯,倒了一杯温热的花茶,然后轻轻放在离麻衣最近的一张书桌上。
“喝点水吧,小泉同学。”诗织的声音轻柔得像一阵微风,“不要在意那些过于严厉的言辞。文学的世界很大,容得下各种不同的声音和喜好。这里,”她环视了一下这间堆满旧书、充满阳光和尘埃的空间,“就是一个让大家安心看书、安心表达的地方。没有人有资格定义别人应该喜欢什么。重要的是,那是你真实的感受。”
她的话语,如同暖流,缓缓注入麻衣冰冷绝望的心田。麻衣抬起婆娑的泪眼,看着眼前这位温和而坚定的学姐。诗织没有要求她立刻融入,没有追问她的喜好细节,更没有试图“纠正”她,只是给予了她最需要的东西——一个不被审判的空间,一份不带条件的接纳。
这份无声的理解和庇护,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麻衣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一丝,她颤抖着伸出手,捧起那杯温热的茶。杯壁的暖意透过指尖传递过来,驱散了一点刺骨的寒意。她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又看看诗织平静温和的脸庞,再看看这间光线温暖、书籍林立、虽然气氛因刚才的冲突而略显沉重,但依然散发着独特书卷气息的部室。
恐惧、羞耻、绝望……这些情绪依旧存在,但在这片小小的天地里,似乎不再是唯一的主宰。这里没有图书馆角落的阴暗逼仄,没有莲那种让她无所适从的热情,也没有雾岛那种让她如坠冰窟的否定。这里有诗织学姐无声却坚定的保护,有翔太前辈虽然沉默但显然带着善意的担忧目光,甚至还有莲那大大咧咧但现在似乎也收敛了许多的活力(莲正一脸歉意地朝她做口型“对不起啦”)。
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感觉在麻衣心底滋生。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对这份包容的难以置信?还是……对这样一个能容纳她隐秘喜好的“避难所”的微弱渴望?
她深吸了一口气,杯中的茶香混合着部室特有的旧书气息钻入鼻腔,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感。她依旧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蚋,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颤抖:
“我……我可以……试试看……加入吗?”
诗织的脸上露出了真挚而温暖的笑容,如同窗外最后一抹温暖的夕阳:“当然可以,小泉同学。欢迎你。”她的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其他成员——沉默却不再冷漠的雾岛,担忧中带着鼓励的翔太,一脸“终于搞定”的莲——最终落回麻衣身上。
“文学部的多样性,正因为有像你这样带着不同视角的新鲜力量加入,才会更加丰富。”
小泉麻衣,这个在惊吓和羞耻中被“捡”到文学部的女孩,在这暮春的黄昏,在这堆满旧书的方舟里,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被允许存在的可能性。虽然前路依旧迷茫,雾岛隼人那冰冷的身影如同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但樱井诗织用她的包容和坚定,为这方小小的天地,也为麻衣慌乱的心,撑开了一片不容侵犯的港湾。文学部的氛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显露出它复杂而包容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