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岛隼人那冰刃般的审视与刻薄的话语,如同在文学部活动室温暖的旧书堆里投下了一块寒冰。之后几天,部室的气氛都显得有些微妙。水岛莲明显收敛了许多,不再像刚来时那样肆无忌惮地喧闹,虽然她依旧会分享她的奇幻构思,但声音小了许多,目光会不自觉地瞟向窗边那个固定的位置,带着点警惕和残余的委屈。风早翔太则更安静了,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书本里,雾岛那种近乎无情的精准剖析和漠然态度,让他本能地感到压抑和退缩,仿佛自己任何不够“敬畏”文字的行为都会被无情地挑出来鞭挞。樱井诗织依旧是那个温和的锚点,她不着痕迹地照顾着大家的情绪,尤其是莲,偶尔会轻声和她探讨某个奇幻设定是否合理,巧妙地引导而非否定。但那份冰寒带来的影响,如同春日里倒灌的冷空气,虽不刺骨,却让人无法忽略。
为了缓和气氛,也为了践行文学部“交流与分享”的初衷,诗织提议举办一次正式的读书分享会。时间定在一个慵懒的午后。
阳光比平日似乎更慷慨些,透过高大的窗户,将整个活动室染成一片温暖的金黄。光线里飞舞的尘埃粒子,像无数细小的精灵,在空气中缓缓旋转。旧书的墨香混合着诗织刚泡好的一壶花茶的清雅气息,在暖洋洋的空气里浮动。几张书桌被拼在了一起,围坐着诗织、翔太、莲、雾岛隼人
“那么,按照之前说好的,”诗织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舒适的静谧,“今天是我们第一次正式的读书分享会。希望大家能分享一下自己最喜欢的一本书,或者一位作家,简单说说为什么喜欢。不用很正式,说出真实的感受就好。”她的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在莲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鼓励的意味。
“好耶!我先来!”莲几乎是立刻举起了手,刚才因雾岛在场而压抑的活力瞬间被点燃。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封面极其华丽、画着巨大飞龙、精灵和壮阔山河的大部头——《龙与火焰的史诗:第一卷》。书看起来分量不轻,她“咚”地一声放在桌上,引得麻衣微微一颤。
“我最爱这本!”莲的眼睛闪闪发光,像藏了两颗小太阳,她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页,“作者托尔金简直是个神!他创造了一个完整的世界!中土大陆!有霍比特人、精灵、矮人、人类、巫师,还有最酷的龙!萨格拉斯!”她指着书中一幅气势磅礴的插画,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看这龙!一口龙息能烧毁一座城堡!还有精灵王国瑞文戴尔,美得像仙境!里面的冒险太刺激了!阿拉贡从游侠到国王的成长,精灵王子莱格拉斯的箭术……天呐!每次看都让人热血沸腾,感觉自己也跟着弗罗多他们去冒险了!这才是真正的想象力!无边无际!能让人完全逃离现实,沉浸在另一个世界!”
她的分享充满了画面感和强烈的情绪渲染,手舞足蹈,语速飞快,仿佛那些奇幻的场景就在眼前上演。莲的活力像一阵风,吹散了部分因雾岛存在而凝固的空气。翔太看着她兴奋的样子,虽然对那种宏大的打斗场面没有太多共鸣,但也被她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热情所感染,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麻衣也悄悄抬起了眼皮,带着一丝好奇和向往,偷偷瞄着那本画着飞龙的书。
莲讲完,还沉浸在兴奋中,脸蛋红扑扑的,期待地看向诗织。
诗织微笑着点点头:“托尔金的世界构建确实宏大而迷人,莲同学的分享让我们感受到了那种纯粹的冒险热情和想象力的魅力。”她的肯定让莲更加开心了。
接着,诗织的目光转向了翔太。翔太的心猛地一跳,刚才那点轻松感瞬间消失,掌心又开始微微冒汗。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尤其是窗边那道若有若无、却仿佛能穿透一切的视线。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有些发颤地伸进书包,拿出了那本深蓝色布面、烫银书名的《心》。书皮已经被他翻得有些软旧,边角微微卷起。
“我……我喜欢夏目漱石先生的《心》。”翔太的声音很低,带着明显的紧张,他不敢抬头看雾岛的方向,目光只敢落在自己手中的书上,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还有……川端康成先生的《雪国》……”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小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克服那种公开表达的恐惧感。部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他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心》里的‘先生’,”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不大,但比刚才清晰了一些,“他的孤独……他的挣扎……还有他对人性幽微之处的洞察……那种近乎冷酷的剖析……”翔太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还有《雪国》里,驹子的那种徒劳的美,岛村那种虚无的旁观……都让我觉得……很真实。不是那种表面的故事,而是……深入到了人心里最复杂、最难以言说的角落。像在黑暗中举着一盏灯,照见那些平时被忽略的……阴影。”他说得很慢,有些磕绊,努力寻找着准确的词汇来表达内心那种模糊而深刻的共鸣。他感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当他终于说完,部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安静。翔太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他能感觉到雾岛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那感觉如同被冰冷的针尖刺着。
莲眨巴着大眼睛,似乎努力在理解翔太所说的“幽微”和“虚无”,这对她来说有点太沉重了,但她还是认真地点点头:“听起来……很深奥的样子。”
诗织看着翔太,眼神里带着一丝理解和赞许:“风早君读得很用心。夏目漱石和川端康成的文字,确实有着穿透表象、直抵人性深处的力量。那种对孤独感、对生命虚无感的刻画,是日本文学中非常独特而珍贵的部分。谢谢你分享这么深刻的感受。”她的肯定像一道暖流,瞬间融化了翔太心中的紧张和寒意。他抬起头,对上诗织温和的目光,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感激和悸动。
就在这时,那个冰冷、平稳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如同冰水浇头:
“下一位。”雾岛隼人淡淡地开口,视线已经转向了诗织,仿佛翔太的分享只是流程中一个需要被略过的环节,一个不值得点评的注脚。他甚至没有看翔太一眼。
翔太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无形的巨掌攥紧,刚刚升起的那点微光瞬间黯淡下去。虽然雾岛没有像对莲那样直接出言刻薄,但这种彻底的漠视,这种将他真诚分享的感受视为空气的态度,反而更伤人。那是一种更高层面的否定,仿佛他的感受、他喜欢的作品、他试图表达的共鸣,在雾岛的价值体系里,根本不值一提。巨大的失落和羞耻感再次淹没了他,他低下头,感觉脸颊上的热度变成了难堪的灼烧。为什么?为什么无论他多么努力,在雾岛面前,他永远像一团无足轻重的空气?
“那么,接下来是我。”诗织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温和平稳,巧妙地接过了话头,也仿佛一道屏障,隔开了雾岛带来的冷意和翔太的失落。她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回自己身上。
诗织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素白色封面的小册子,上面印着娟秀的字迹:《春与修罗》诗选(宫泽贤治 著)。
“我最近很喜欢宫泽贤治的诗,”诗织的声音轻柔,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如同她手中诗集的质地,“特别是这首。”她翻开书页,目光落在纸面上,然后,用一种平和而专注的语调,轻声诵读起来:
“于是 你成了
被祝福的雪的孩子
向着那纯净的
澄澈的
永恒的彼岸
启程远行。
今天就要永别了。
从阴暗的云层间隙
纷纷扬扬飘落的雪啊
覆盖了原野
覆盖了山峦
覆盖了我无尽的悲伤。”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将那些充满灵性、带着淡淡哀伤或空灵意境的词句送入每个人的耳中。没有莲的激烈,没有翔太的紧张压抑,也没有雾岛的冰冷,她的诵读如同山涧清泉,潺潺流过,洗涤着尘埃,也抚慰着刚才因雾岛漠视而受伤的心灵。
“贤治的文字,”诗织读完后,合上诗集,目光温润地看向大家,“像一颗露珠,能折射出整个清晨的光彩;又像一阵微风,拂过心湖,留下细微而持久的涟漪。他总能捕捉到那些细微的、难以言喻的瞬间情感——一朵云的变幻,一片叶的飘落,或是人心深处一闪而过的悲悯与希望。文字对他来说,不是用来构建宏大的城堡,而是用来收集这些散落在时光里的、转瞬即逝的微光。正是这些微小的、真实的感受,在无声中连接着不同时空的心灵。”她的话语轻柔却充满力量,阐述着她心中“文字是连接心灵的桥梁”的理念。暖黄的阳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翔太怔怔地听着,刚才因雾岛漠视而笼罩心头的阴霾,在诗织清泉般的诵读和温柔的解释中,竟奇异地开始消散。诗织所描述的“瞬间情感的微光”、“无声的连接”,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穿透了他因自卑和失败经历而构筑的厚重心防。宫泽贤治诗句中那种对自然、对生命细微之处的悲悯与爱,经由诗织的声音传递出来,与他内心深处某种沉睡的、对纯粹美好的向往产生了强烈的共鸣。那是一种不同于夏目漱石人性剖析的深邃,也不同于川端康成虚无美学的寂寥,它是更轻盈、更贴近生命本真的感动。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被纯粹的美和善意所触动的震颤,从心底深处荡漾开来,眼眶甚至有些微微发热。原来文字还可以这样……他下意识地看向诗织,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被深深打动的光芒。
莲也安静了下来,她虽然对诗歌的意境理解有限,但诗织声音里的温柔和那种宁静的氛围,让她感到舒服和安心。麻衣则一直低着头,但耳朵却竖着,诗织的诵读像一股暖流,让她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不少。
轮到雾岛隼人了。
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微微抬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他拿起桌上那本厚厚的、烫金标题的法语书——让-保罗·萨特的《存在与虚无》(L'Être et le Néant)。
“萨特。”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冰冷,像在宣读一份报告,“《存在与虚无》。”他甚至没有翻开书,仿佛那些艰深的文字早已烙印在他脑海中。
“人是被判定自由的,”他开始讲述,语速不快,但每一个词都像经过精密的打磨,带着冷硬的质感,“所谓‘存在先于本质’,意味着人没有预设的神性或本质,他的存在本身是荒谬的,自由本身便是沉重的负担。他必须通过选择和行为,不断定义自身,并为此承担全部责任。所谓的‘真诚’,便是面对这种荒谬的自由,不逃避,不自欺(mauvaise foi)。”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萨特用最严密的逻辑,剥开温情脉脉的表象,揭示了人类存在的冰冷内核——孤独、焦虑、以及个体无可推卸的责任。他戳破了所有虚假的避风港,包括那些沉溺于瞬间感受或虚幻想象的逃避。”他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掠过了诗织和莲,最后落在翔太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冷酷的评估,“文学的价值,不在于提供廉价的慰藉或制造美丽的幻觉,而在于直面这赤裸而残酷的真实,用思想的锋芒刺破迷障,哪怕那过程痛苦不堪。”
他的话语如同冰雹,砸在刚刚被诗织营造出的温暖氛围里。莲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荒谬”、“自由”、“责任”这些词像沉重的石头压下来。麻衣的头埋得更低了。翔太则感到一种熟悉的窒息感再次袭来。雾岛的逻辑清晰,锋芒毕露,将文学视为解剖刀而非桥梁,那种彻底的、毫不留情的理性批判,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刚刚被诗织点燃的微光。他下意识地又蜷缩起来。
诗织脸上的温和并未消失,她平静地迎向雾岛的目光:“雾岛君的分析非常深刻,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确实为我们理解人的困境提供了独特的视角。文学的维度是多元的,它可以像萨特那样进行冷峻的哲学思辨,也可以像贤治那样捕捉生命的细微感动。直面真实与抚慰心灵,或许并非完全对立的两端?”她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柔韧的力量,在雾岛构建的冰冷理性世界里,撑开了一方不同的空间。
第一次读书会就在这样复杂的气氛中结束了。阳光已经西斜,将部室染成更深的橘红色。尘埃依旧在光柱里旋转,咖啡杯里的液体早已凉透。
莲趴在桌子上,似乎有些疲惫,但眼睛还睁着,回味着刚才的分享。麻衣已经开始默默地收拾大家面前的杯碟,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翔太坐在角落里,手里还握着那本《心》,书页却没有翻开。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着诗织诵读宫泽贤治诗句时那清泉般的声音,以及她话语中关于“瞬间微光”和“心灵连接”的理念。那声音,那理念,像一颗被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扩大,温柔而坚定地冲刷着雾岛冷峻批判带来的寒意和萨特哲学描绘的冰冷世界。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收拾桌子的麻衣,越过趴在桌上的莲,越过窗边那个依旧散发着冷意的身影,最终落在了正在整理书籍的诗织身上。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与力量。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他心底悄然萌生。那不是对宏大冒险的向往(像莲),不是对人性深渊的恐惧式着迷(像他自己之前的偏好),也不是对冰冷理性的折服(像雾岛)。那是一种更温暖、更贴近生命本质的触动,是诗织用她的声音和文字,在他荒芜的心田上,悄然点亮的——第一束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