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藤崎高中图书馆,弥漫着一种午后特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静谧。高大的落地窗外,阳光被浓密的树荫筛过,在地板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空气里漂浮着旧纸张、皮革装订和淡淡的灰尘混合的、令人心安的气息。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以及学生们压低嗓音的讨论,才打破这片近乎凝滞的宁静。
风早翔太坐在靠窗的一排长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关于日本近代文学史的教材。他需要为下周的历史课小论文收集资料,但心思却有些飘忽。几天前读书会上诗织诵读宫泽贤治诗句的声音,还有她关于“文字收集瞬间微光”的话语,依旧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像一缕挥之不散的清甜花香,冲淡了雾岛隼人带来的寒意和萨特哲学的冰冷沉重。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掠过一排排高耸的书架,最终落在窗外的绿意上,微微出神。
水岛莲则像一只精力充沛的小兽,被暂时困在了这安静的空间里。她在翔太旁边的位置坐不住,小声抱怨着“好闷啊”,然后决定自己去书架间“探险”,寻找“能让人心跳加速的刺激读物”(多半是指她钟爱的奇幻小说)。
莲像一阵活泼的风,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迷宫中。翔太收回目光,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教材上。阳光透过窗户,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让人有些懒洋洋的。时间在书页的翻动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细微的、压抑着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从翔太身后几排书架更深处、一个光线相对昏暗的角落传来。
那声音非常轻,带着一种极力克制的、近乎绝望的悲伤和羞耻。如果不是图书馆实在太过安静,几乎会被忽略。
翔太的笔尖顿住了。他疑惑地抬起头,侧耳倾听。声音又没了。就在他以为是自己幻听时,那压抑的啜泣又响了起来,伴随着极其轻微的、书页被用力捏紧的窸窣声。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站起身,放轻脚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心翼翼地绕过几排高大的书架。
在图书馆最深处、靠近工具书区的一个几乎无人光顾的角落,光线被四周高大的书架遮挡了大半,显得有些昏暗。一个人影蜷缩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书架,将自己尽可能地缩进阴影里。
那是一个同样穿着藤崎高中校服的女生,身形娇小瘦弱,像一株在阴暗处生长的、缺乏阳光的幼苗。她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几乎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只能看到小巧的下巴和紧紧抿着的、微微颤抖的嘴唇。她双膝屈起,怀里死死地抱着一本……看起来不太像教科书的书。书的封面色彩艳丽,画着两个衣着华丽、姿态亲昵的……男性角色?翔太离得有点远,看不太真切。
吸引翔太注意力的,是她压抑的哭泣和全身散发出的那种浓重得化不开的悲伤、无助和羞耻感。她肩膀小幅度地抽动着,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翔太愣住了。他不知道对方发生了什么,但那种强烈的负面情绪让他无法视而不见。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询问,但又担心自己的出现会让对方更加难堪。
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极大的好奇,在他身后响起,瞬间打破了角落的压抑:
“咦?翔太君,你在这里干嘛?啊!这是什么?!”
莲不知何时已经找到了翔太,好奇地探过头来。她顺着翔太的目光看去,立刻被蜷缩在地上的女生和她怀中那本色彩夺目的书吸引了。莲的视力极好,好奇心又重,一眼就看清了那本书封面上的内容——两个英俊男性角色深情相拥的画面,风格一看就是……BL(Boys' Love)同人志!
“哇!!”莲毫无顾忌地发出一声惊呼,声音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响亮,“你在看这个啊?BL同人志?好厉害!这个题材超——有趣的!”她完全没注意到对方的状态,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地凑了过去,蹲下身,试图看得更清楚。
“啊啊啊——!!”地上的女生——小泉麻衣,被莲的突然出现和毫不掩饰的惊呼吓得魂飞魄散。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弹起来,慌乱中,怀里的同人志脱手而出,“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正好翻开到一页画风精致、情感张力十足、甚至有些……尺度偏大的插画!
麻衣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随即又猛地涨红,一直红到脖子根。巨大的羞耻感和被人撞破隐秘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发出一声短促的、绝望的呜咽,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想立刻捡起书逃跑,但身体却因为巨大的惊吓和羞耻而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能徒劳地用手背去擦汹涌的泪水,却越擦越多,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我只是……”她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惊恐和无助,“请、请不要告诉别人……求求你们……”她的目光在翔太和莲之间惊恐地游移,最后停留在莲身上,充满了哀求。
翔太完全僵在了原地。眼前的状况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那个封面,那掉落后翻开的插画……内容冲击力十足,完全不是他日常接触的东西。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尴尬和不知所措,脸颊也跟着发烫,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对方,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笨拙地重复着:“没、没事的……我们不会……”声音干涩得厉害。他想帮忙捡起那本书,又觉得那东西仿佛烫手山芋,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进退两难。
“诶?别哭啊!”莲这才注意到麻衣哭得梨花带雨、惊恐万状的样子,她脸上的兴奋瞬间被惊讶和一点点的慌乱取代。她手忙脚乱地弯腰捡起那本掉在地上的同人志,动作倒是麻利,但丝毫没有归还的意思,反而拿在手里,好奇地翻看着那页“事故”插图,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哇……画得真细致啊!这个人物设定也好棒!眼神拉丝了都!啧啧,感情张力好强!”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对麻衣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的公开处刑。
“莲!”翔太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的制止。他看出麻衣已经濒临崩溃了。
莲这才抬起头,看到麻衣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的样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闯祸了?她挠了挠头,栗色的短发翘起一撮,脸上露出一点尴尬和歉意,但更多的是对这种“新奇事物”毫不掩饰的兴趣。
“呃……那个……对不起吓到你了?”莲尝试着道歉,语气还是很直率,“不过这个真的没什么好哭的啦!喜欢看BL又不是什么罪过!我觉得超有趣的!你看,这画风多棒!故事一定也很精彩吧?人物关系设定是不是超带感?”她不但没把书还给麻衣,反而像找到了知音一样,拿着书凑近麻衣,指着上面的图开始发表评论,试图用自己对“有趣题材”的热情去“安慰”对方。在她看来,喜欢看什么都是个人自由,完全值得分享。
麻衣被她这番“热情洋溢”的点评弄得更加无地自容,眼泪流得更凶了,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拼命摇头,想解释又说不出口,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声。翔太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既觉得莲的行为实在欠妥,又不知道该如何有效地介入。他只能尽量放柔声音,对麻衣说:“同学,别担心,我们真的不会说出去的。你……你别哭了……”他的安慰苍白又笨拙。
莲看着麻衣哭个不停,自己又解释不清,有点着急了。她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啊!对了!你不是喜欢看这种细腻描绘人物关系的作品吗?那更应该来我们文学部啊!诗织学姐人超好的!她最喜欢那种能捕捉微妙情感的文字了!而且我们那里什么书都有!”她完全不顾麻衣的惊恐和抗拒,一把抓住麻衣冰凉的手腕,用一种近乎“半强迫”的、不容分说的热情说道:“走走走!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保证比躲在这里偷偷摸摸看强多了!”她的力气不小,麻衣那点微弱的挣扎在她面前根本不起作用。
“不、不要!请放开我!”麻衣惊恐地挣扎,声音带着哭腔,但莲的热情像一股强大的洪流,裹挟着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莲一边拖着麻衣,一边还兴奋地回头招呼僵在原地的翔太:“翔太君!快点跟上啊!带新同学去参观我们部室!”她脸上洋溢着一种“解决了一个大问题”的成就感,仿佛已经看到文学部又添一员“猛将”。
翔太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哭得稀里哗啦、惊恐万状的麻衣,和一脸兴奋、自说自话拖着人家走的莲——只觉得一阵头大。他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莲那风风火火的背影,以及被莲拖曳着、像只受惊小动物般踉跄前行的麻衣,认命地跟了上去。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户,将三个拉拉扯扯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图书馆光滑的地板上,留下了一副古怪而令人啼笑皆非的画面。
文学部那间堆满旧书的方舟,即将迎来一位在惊吓和羞耻中“被捡到”的新成员。而翔太预感到,水岛莲这过度的“热情”,恐怕又要在这片刚刚恢复些平静的水域里,掀起一阵难以预料的风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