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气息日渐浓郁,藤崎高中校园里的樱花早已落尽,枝头换上了深浅不一的翠绿新装。阳光变得温暖而明亮,不再像初春那样带着脆弱的寒意。空气里浮动着草木生长的蓬勃气息,混合着新修剪草地的清香,宣告着季节的流转。
文学部活动室,像被这暮春的暖意浸透了。下午的阳光慵懒地斜射进来,将窗棂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堆满书籍和稿纸的旧书桌上,形成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悬浮的尘埃粒子,在金色的光柱里缓慢地旋转、沉浮,如同无数微小的精灵在无声起舞。旧书特有的、混合着干燥纸张与岁月沉淀的墨香,如同沉静的底色,弥漫在每一个角落。而今日,这熟悉的书香里,还掺杂着一丝新的、令人愉悦的气息——甜香。
樱井诗织带来了一个小小的多层漆盒,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几枚精致的和果子。它们形态各异,有粉嫩的樱瓣形、淡雅的青梅状、还有包裹着微甜豆沙的绿色“苔球”,颜色雅致,散发着糯米和红豆沙的清甜香气。诗织正用一个素雅的陶壶,将热水缓缓注入几个素色陶杯中,几片干燥的樱花在热水中舒展翻滚,散发出清雅的淡香。
水岛莲则贡献了一包色彩缤纷、印着可爱卡通图案的巧克力曲奇饼干,还有几小袋独立包装的薯片。她大大咧咧地将这些零食倒在了一个干净的盘子里,花花绿绿的包装与诗织雅致的和果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开动啦开动啦!”莲活力十足地宣布,率先拿起一块曲奇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还是甜食最棒!补充脑力!”她拿起一块画着小熊的饼干,递向坐在角落、依旧有些拘谨的小泉麻衣,“麻衣,尝尝这个!超——好吃的!”
麻衣受宠若惊地接过,小声地道了谢,小心翼翼地捧着饼干,小口小口地吃着,目光却悄悄地观察着部室里的每一个人。自从上次那场惊吓后,她在诗织的庇护和莲那神经大条却并无恶意的“热情”下,终于一点点地适应了文学部的存在。虽然雾岛隼人依旧像一座沉默的冰山,散发着无形的寒意,但只要诗织在,麻衣就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风早翔太坐在自己惯常的位置,手里捧着一本夏目漱石的《三四郎》。阳光正好落在他翻开的书页上,但他读得有些心不在焉。暮春的暖意和部室里难得的、近乎家庭般的温馨氛围,让他紧绷的神经前所未有地松弛下来。他不再像初来时那样,时刻将自己缩在坚硬的壳里,而是能够偶尔抬起头,聆听大家的谈话。
莲已经解决了两块饼干,开始叽叽喳喳地分享她昨晚构思的一个奇幻故事新梗概:“……然后呢,这个流浪的影法师,他其实不是人!他是被上古魔神诅咒的一缕影子!所以他才能操控阴影!但他自己不知道!他以为自己是孤儿院长大的普通人类!直到有一天,他在一个古墓里,发现了刻着和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诅咒印记的石碑!哇!这个反转超酷的吧?”她手舞足蹈,眼睛闪闪发亮,沉浸在自编自导的剧情高潮里。
麻衣听得似懂非懂,但莲的兴奋情绪感染了她,她小幅度地点着头,脸上露出一点好奇和向往。
“听起来设定很复杂,”翔太放下手中的《三四郎》,犹豫了一下,尝试着接了一句,“那个……影法师发现自己身世的时候,心情会很矛盾吧?”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莲的喧闹中清晰可闻。
莲立刻转过头,惊喜地看着翔太:“翔太君!你听懂了!对!超——级矛盾!又愤怒!又恐惧!还有点……呃……对命运的无力感?就像你喜欢的那个……那个……”她努力回想着翔太之前分享过的《心》,“那个‘先生’!对!有点像那种感觉!但更酷一点!有魔法!”她为自己的类比感到得意。
翔太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竟被莲联系到了他喜欢的作品上,还分析出了几分道理。他有些意外,又感到一丝被理解的暖意,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轻轻“嗯”了一声。
窗边,雾岛隼人依旧置身事外。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封面严肃的哲学著作(比如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正专注地阅读着。阳光落在他纤薄的镜片上,反射出冰冷的光。他仿佛一个自带屏障的孤岛,将部室的暖意和谈笑隔绝在外。只有当莲的故事梗概过于天马行空,或者翔太的接话略显笨拙时,他才会从书页中微微抬起头,目光冷淡地扫过两人,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一下,发出一声极轻、却足以让人心头发紧的冷哼,像是在评价“幼稚”或“肤浅”。但他终究没有像之前那样刻薄地开口点评,只是重新垂下眼帘,将自己埋回那艰深晦涩的文字世界里。这种无声的审视,反而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众人他的存在和评判标准。
诗织将泡好的樱花茶分给大家。麻衣立刻双手接过,小声说着谢谢。诗织走到雾岛桌旁,也放下一杯。雾岛没有抬头,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诗织并不在意,她的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像一位娴熟的舵手,只需静静看着,就仿佛为这方舟定下了安稳的基调。
翔太捧着自己的茶杯,温热的杯壁熨帖着掌心。他小口啜饮着清香的樱花茶,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杯沿,飘向了正在矮柜旁收拾茶具的诗织。
诗织微微低着头,侧对着他。夕阳的金辉穿过窗户,恰好勾勒出她柔美的侧脸轮廓。几缕乌黑的发丝从耳后滑落,垂在白皙的颈侧,随着她轻盈的动作微微晃动。她专注地将陶壶和杯子归位,动作优雅而从容。阳光在她纤长的睫毛上跳跃,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她微微抿着唇,神情宁静,仿佛手中不是普通的茶具,而是需要小心呵护的珍宝。暮春的暖光笼罩着她,让她周身散发出一种柔和而沉静的光晕,像一幅静谧的古典油画。
翔太的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一种陌生的、温热的、如同羽毛拂过心尖的悸动,毫无防备地在他胸腔里弥漫开来。手里的书页滑落,他竟浑然不觉。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只剩下眼前那个在暮色暖阳中收拾茶具的侧影。莲的喧嚣、麻衣的细语、雾岛的沉默、旧书的墨香……都成了模糊的背景。他的目光被牢牢地吸附在那片柔和的光晕里,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甜味的微澜,悄然在他心湖深处荡漾开来,一圈一圈,不断扩大。他感到脸颊微微发烫,一种莫名的慌乱和隐秘的喜悦交织在一起,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水岛莲的声音突然停顿了一下。她正讲到影法师准备召唤阴影巨龙的关键时刻,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瞥见了角落里翔太的异样。她看到翔太手里的书掉了,人却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呆呆地望着窗边的方向——确切地说,是望着诗织学姐的方向。
莲那双圆溜溜的、充满活力的眼睛,瞬间捕捉到了翔太脸上那抹可疑的红晕,以及他眼中那种……从未有过的、专注而温柔的光芒。莲的精灵古怪和敏锐直觉瞬间上线。她看看翔太,又看看浑然不觉、依旧在安静收拾的诗织,再联想到翔太之前对诗织分享宫泽贤治时那种被打动的眼神……
一个大胆的、让她自己都感到有点兴奋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莲的脑海。她嘴角咧开一个狡黠的、带着了然意味的笑容,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她没有立刻点破,只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火。
“喂!翔太君!”莲故意拖长了声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打破了翔太短暂的失神,“发什么呆呢?我的影法师马上要放大招了!你到底听没听啊?”
翔太猛地回过神来,像被当场抓包的小偷,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他慌乱地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书,动作笨拙得差点带倒椅子,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啊?听、听着呢……召唤巨龙……对,召唤巨龙……”他语无伦次地应着,目光再也不敢往诗织那边瞟,只能死死盯着自己捡起来的书页,仿佛上面突然长出了花。
诗织收拾好东西,转过身,正好看到翔太慌乱捡书和莲脸上那抹古怪的笑容。她有些不明所以,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了一下,带着一丝温和的询问。莲立刻朝诗织做了个鬼脸,然后若无其事地抓起一块薯片塞进嘴里,继续讲她的影法师,但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地瞟向依旧耳根通红的翔太,脸上挂着一种“我发现了哦”的得意笑容。
麻衣也好奇地看着这小小的插曲,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感觉翔太前辈的样子有点……奇怪?
雾岛隼人似乎也被这小小的骚动打扰了。他抬起头,冰冷的镜片后,目光锐利地扫过满脸通红的翔太,又掠过莲脸上那毫不掩饰的促狭笑容,最后落在诗织带着温和询问的脸上。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归于冷漠,低下头,仿佛对眼前这充满青春气息的微小波澜不屑一顾。只是他翻动书页的动作,似乎比刚才更用力了一些。
暮色渐深,窗外的天空染上了温暖的橘红和柔和的粉紫。活动室里的光线也随之变得柔和而温暖。大家继续着各自的事情:诗织安静地在一本素雅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翔太努力平复着心跳,假装专注地看书,但书页上的文字仿佛在跳舞;莲一边吃着薯片,一边眉飞色舞地完善着她的奇幻大冒险;麻衣则拿出一个小小的、封面包裹着可爱卡通贴纸的笔记本,偷偷地、极其认真地在上面记录着什么,偶尔抬眼看看大家,眼神里带着观察和思索。雾岛依旧沉默,像一座拒绝融化的冰山。
分享的点心散发着甜蜜的气息,花茶氤氲着清雅的芬芳。空气里流淌着一种奇妙的韵律——莲的元气带来的活力,诗织的沉静赋予的安稳,翔太初生的悸动,麻衣怯生生的观察,还有雾岛无声的冷峻——它们交织在一起,在这暮春的暖阳与尘埃中,形成了一种属于文学部独有的、复杂而和谐的日常。窗外,暮春将尽,夏日的热意已在悄然酝酿。而在这堆满旧书的方舟里,一种名为“情感萌动”的种子,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借着这一杯茶、一个侧影、一个促狭的笑容,悄然扎下了微不可查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