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崎高中春季征文比赛的消息,如同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风早翔太的心底激起的涟漪,远非表面那般平静。诗织那句“文字是连接心灵的桥梁,它首先连接的,是我们自己内心深处的感受与思考”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让他那被失败阴影冰封的笔尖,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连接自己内心……那个关于“孤独与微光”的故事雏形,那个在图书馆角落、在旧书店流连时偶尔闪过心头的模糊光影,似乎被这道光照亮了些许轮廓。
然而,当真正坐在书桌前,面对摊开的、洁白得刺眼的稿纸时,那点微弱的悸动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感淹没。
此刻,翔太正将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暮色四合,窗外是藤崎市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却仿佛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书桌一角,将他与周围更深沉的黑暗分割开来。书桌上,除了那令人生畏的稿纸,只有几支削好的铅笔,一块被用得棱角模糊的橡皮,还有一本被他翻得起了毛边的夏目漱石文集——那本《心》被打开放在一旁,像一座沉默的山峰,提醒着他文学的高度与深度。
他提笔,笔尖悬在稿纸上方,微微颤抖。
“孤独……”他无声地念着这个题目,也是他心中盘旋已久的主题。他想写一个关于孤独的故事。不是宏大叙事里的英雄末路,不是诗意的离群索居,而是更贴近他自己感受的——那种身处人群之中却格格不入的疏离感,那种渴望被理解却害怕被看穿的矛盾,那种在喧嚣世界里捕捉到一丝微弱共鸣时的悸动……就像他初入藤崎高中时,在樱花纷飞中远远看到文学部窗边的诗织,那一刻短暂的心动与归属感,不正是孤独深处闪现的微光吗?
一个模糊的人物在他脑海中成形:一个内向的高中男生,喜欢在放学后流连于城市边缘那家小小的旧书店。书店里总有一个沉默寡言、眼神却异常温和的老店主。男孩并非嗜书如命,他只是喜欢那里被时光浸染的安静氛围,喜欢旧书纸张散发出的、混合着尘埃与记忆的味道。在书店最角落、光线最昏暗的书架顶层,男孩发现了一本没有封面、没有书名、纸张泛黄发脆的旧书。书页间布满了娟秀却略显潦草的铅笔批注,字里行间透着一种深深的、无人诉说的孤独感。男孩被这些批注吸引,仿佛在字里行间看到了另一个孤独的灵魂。他开始在批注旁写下自己的回应,一种跨越时空的、无声的对话悄然建立……
灵感似乎喷涌而出。翔太感觉心跳加速,笔尖落下,急切地在稿纸上写下了第一行字:“放学铃声如同解脱的咒语,少年真一习惯性地避开了涌向社团活动室的人潮,脚步无声地拐向那条通往旧城区的小巷……”
然而,写了几行,速度就慢了下来。真一的形象……不够清晰。他的孤独是真实的吗?还是自己情感的强行投射?那个旧书店的场景……描写的够不够细腻?会不会显得做作?还有那些批注……应该写些什么才能既体现孤独感,又带着能打动人心的微光?
笔尖停顿。他烦躁地用橡皮擦去刚刚写下的几行字。沙沙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稿纸上留下几道难看的灰色痕迹,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样凌乱。
他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台灯灯泡发出的细微嗡鸣,以及他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这种绝对的安静本该利于创作,此刻却像无形的牢笼,将他困在自我怀疑的泥沼里。
他翻开那本《心》。夏目漱石对“先生”内心世界的刻画,那种幽微、复杂、近乎冷酷的自我剖析,让他感到一种高山仰止的压力。“先生”的孤独是深刻的、具有普遍性的、带着悲剧美感的……而自己的故事呢?会不会显得过于肤浅?过于个人化?过于……无病呻吟?
初中投稿失败的经历,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幽灵,在此刻悄然浮现。
那是一个同样暮春的傍晚。他怀着朝圣般的心情,将反复修改了三个月、誊写得工工整整的《尘封的对话》稿件,投入了县中学生文学大赛那只绿色的邮箱。邮箱口张着,像一个冷漠的巨口。等待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夹杂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获奖名单上,幻想自己的文字被印成铅字,被更多人看到、理解。他甚至在脑海中反复排练过接受采访时该说什么……
然而,现实冰冷得像一块铁板。没有电话,没有通知,只有一封薄薄的、印着“XX县中学生文学创作大赛组委会”字样的铅灰色信封,被面无表情的班主任递到他手里。教室里闹哄哄的,同学们在讨论周末的安排,没人注意到他瞬间煞白的脸色和颤抖的手。
他几乎是逃回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颤抖着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打印的、格式化的通知:
“尊敬的投稿者:
感谢您参与本次大赛。经评审委员会审阅,您的作品《尘封的对话》未能入选。请再接再厉。
此致
敬礼
XX县中学生文学创作大赛组委会”
没有点评,没有理由,只有一句冰冷的、程式化的“再接再厉”。那铅印的字体,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心脏。他死死地盯着那行字,仿佛要将它烧穿一个洞,却只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更让他无地自容的,是第二天课间无意中听到的对话。几个后排的男生,正嬉笑着传阅着什么。
“喂,听说了吗?风早翔太那家伙投稿被刷下来了!”
“哈?就他?整天抱着书装深沉的家伙?”
“就是啊!写的什么玩意儿?肯定又是什么阴暗扭曲的东西!谁要看啊!”
“不自量力……”
那些毫不掩饰的嗤笑声,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他毫无防备的自尊心上。那张冰冷的退稿通知,连同这些刺耳的嘲笑,一起被烙进了记忆的最深处,成为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示众的小丑,所有小心翼翼珍藏的梦想和热情,都在那一刻被无情地践踏、粉碎。
“呼……”翔太猛地从痛苦的回忆中挣脱出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后背竟已惊出了一层薄汗。他下意识地擦去额头的冷汗,目光重新落回眼前空白的稿纸。那稿纸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张无声嘲笑着他的惨白面具。
连接内心?他苦涩地扯了扯嘴角。自己的内心,早已被失败和自我怀疑的荆棘层层包裹。那点关于“孤独与微光”的微弱灵感,在夏目漱石构筑的文学高峰前,在初中那场冰冷现实的打击下,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击。
他强迫自己重新拿起笔。笔尖再次落在稿纸上,艰难地写下:“真一的手指拂过书架上积着薄灰的旧书脊,一种熟悉的宁静感包裹着他,暂时隔绝了……”
不行!太普通了!“熟悉的宁静感”?这个词组空洞无力!根本表达不出那种在喧嚣中寻求庇护的微妙心境!他烦躁地用笔划掉,又在旁边重写:“真一像一条搁浅的鱼,只有在书店潮湿阴凉的空气里才能短暂地呼吸……”
“搁浅的鱼”?这个比喻太老套了!而且会不会显得太矫情?太刻意突出孤独感了?翔太用力地揉皱了那页稿纸,丢到一边。废纸团滚落到地板上,像一个无声的控诉。
他重新换了一页稿纸。这次,他尝试直接切入书店老板的描写:“书店的老店主姓中村,眼神总是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和疏离……”
疏离?疲惫?一个经营旧书店的老人,应该是这样吗?会不会太脸谱化了?翔太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仿佛被困在一个无形的迷宫里,每一个方向都似乎有路,但每一条路走到尽头都是死胡同。灵感像指缝间的沙,越想用力抓住,流失得越快。思维变得凝滞,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时钟单调的滴答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响,每一秒都敲打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他颓然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眼前不是黑暗,而是初中那张冰冷的退稿通知在无限放大,然后是那几个男生嘲笑的嘴脸,再然后,是雾岛隼人那双冰冷锐利、仿佛能洞悉一切、带着审视与轻蔑的眼睛……
“就凭你,也配写‘孤独’?”一个冰冷的声音仿佛在他耳边响起,分不清是回忆中的嘲笑,还是幻听中雾岛刻薄的点评。
“不……”翔太痛苦地低吟一声,双手抱住了头。一种巨大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初中时在房间里对着退稿通知无声流泪的少年,所有的勇气和微光都被黑暗吞噬殆尽。他看着桌上凌乱的稿纸、丢弃的纸团、削断的铅笔芯……一种强烈的自我否定感攫住了他。
也许……我根本就不适合写作?也许雾岛前辈说的对,我的感受、我的想法,在别人眼中就是肤浅、无病呻吟?也许我永远也无法写出像《心》那样深刻的作品?也许……文学部,终究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台灯昏黄的光晕,无法照亮他此刻深陷的绝望深渊。窗外的万家灯火依旧温暖,却仿佛与他隔着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风早翔太,这个渴望用文字连接心灵却屡屡碰壁的少年,再次被自己的阴影紧紧扼住了喉咙。密室中的创作,成了他一个人的绝望战场。那支笔,重若千钧,似乎再也无法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