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暖意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寒流阻隔在文学部活动室外。樱井诗织温和的肯定和水岛莲直率的称赞带来的短暂暖意,在雾岛隼人那长达数秒、令人窒息的沉默注视下,如同脆弱的烛火,瞬间被扑灭了。风早翔太的心,从短暂的云端骤然跌落,摔在冰冷的现实地面上,碎裂成无数不安的碎片。雾岛最终那无声的、带着难以言喻意味的嘴角微勾,以及之后彻底无视的姿态,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微弱的信心。
几天过去了。那份初稿《旧书店的回声》被翔太反复摩挲,边缘更加卷曲。诗织的建设性意见犹在耳畔,他尝试着修改,在稿纸的空白处写写划划,试图加强情节的推动力——比如让真一在得知中村先生可能去世后,鼓起勇气去询问现在的店主;或者让真一在学校里因为这段经历,开始尝试与一个同样安静的同学交流……然而,每次落笔,雾岛那无声却锐利的目光便会浮现在眼前,像一层挥之不去的冰霜,冻结了他的思路。笔下的文字变得干涩、犹豫,再也找不到最初描绘书店氛围时那种流淌的细腻感。他甚至开始怀疑诗织的肯定是否只是出于鼓励,莲的称赞是否只是客套。那份初稿,连同他所有的修改尝试,都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败的阴影。
这天下午,文学部的活动室异常安静。水岛莲正埋头在自己的奇幻小说世界里奋笔疾书,笔尖划过稿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偶尔停下,咬着笔杆构思着下一个冒险场景。小泉麻衣则蜷在角落的椅子里,捧着一本厚厚的画册,全神贯注地临摹着里面的人物线条,神情专注。樱井诗织坐在窗边,安静地翻阅着一本诗集,阳光落在书页上,一片安宁祥和。
翔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里捏着修改了几处但依然不甚满意的稿纸,目光却空洞地望着窗外摇曳的绿意。他心里很清楚,投稿的截稿日期在一天天逼近。诗织前辈说过,在投稿前,最好再听听大家的意见,尤其是……雾岛前辈的“客观评价”。
一股沉重的压力,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恐惧和一丝隐秘的期待(期待雾岛至少能说点什么,哪怕是批评),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声音干涩地打破了这片宁静:
“那个……雾岛前辈……”翔太的声音不大,带着明显的颤抖,在安静的部室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莲和麻衣同时抬起头,惊讶地看向他。诗织翻书的动作也顿住了,目光从诗集上抬起,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落在翔太身上。
窗边的雾岛隼人,缓缓地从他那本厚重的哲学著作中抬起头。他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悦,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精准地投向翔太。他的视线扫过翔太手中紧握的稿纸,随即又落回翔太脸上,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等待。
“我……我修改了一下之前的稿子……”翔太感觉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想……想请……雾岛前辈……再……再给点意见……”他几乎是屏着呼吸说完这句话,脸颊因为巨大的紧张而涨得通红,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稿纸,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空气瞬间凝固了。莲停止了书写,麻衣也放下了画笔,连诗织都微微坐直了身体。所有人都看向雾岛,等待着他的反应。
雾岛隼人没有立刻说话。他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姿态从容,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压迫感。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翔太手中的稿纸,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稳,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清晰、冷静、毫无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寒的穿透力:
“你的稿子,我看了。”他第一句话就肯定了翔太的付出,但语气里没有丝毫温度,“修改?恕我直言,风早翔太,”他直接叫了翔太的全名,不带任何敬称,仿佛在称呼一个陌生人,“你的问题,不在于修改字句,而在于整个作品从根基上就充满了致命的缺陷。”
第一句话,便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翔太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他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雾岛没有停顿,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密的计算,带着冰冷的逻辑力量,开始了他无情的剖析:
“首先,结构。”他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桌面,“松散,混乱,缺乏最基本的叙事逻辑支撑。开篇花费大量笔墨渲染所谓的‘氛围’——书店的尘埃、旧书的气味、光线的明暗——冗长且无意义,与核心情节推进毫无关联。试图用环境描写替代情节构建,是初学者最典型的、也是最无能的懒惰。”他毫不留情地将翔太最用心、也最受诗织肯定的部分,贬斥为“无意义”和“无能”。
翔太的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失去了血色。他感到呼吸变得困难,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诗织的眉头微微蹙起。
雾岛仿佛没看到,继续他的审判:
“主题。”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丝刻骨的嘲讽,“模糊不清,摇摆不定。你试图表达‘孤独’与‘微光’?抱歉,我只看到了廉价的自我感伤和苍白无力的情感堆砌。所谓跨越时空的‘回声’,不过是你强行捏造的、缺乏现实根基的虚幻慰藉。中村先生的存在像一个符号化的工具人,只为满足主角(或者说你自己)那点顾影自怜的倾诉欲。至于那点‘微光’?”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不过是黑暗中划燃一根火柴的幻觉,瞬间即灭,毫无力量,更无法照亮任何实质性的东西。通篇充斥着对夏目漱石和川端康成笔下那种‘虚无’‘幽寂’氛围的拙劣模仿,画虎不成反类犬,徒有其表,空洞无物。”他精准地否定了翔太试图表达的核心主题,将其归结为无病呻吟和拙劣模仿,甚至连他借鉴的文学偶像也未能幸免。
翔太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雾岛的话语像一把把淬毒的冰刃,精准地刺入他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夏目漱石!川端康成!那是他视为灯塔的文学大师啊!雾岛竟说他是……拙劣的模仿者?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眼前发黑,只能死死抓住桌沿,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去。
“情感表达。”雾岛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如同最冷酷的法官在宣读判决书,“矫揉造作,虚假浮夸。主角真一的孤独感缺乏真实的内在驱动,仅仅是作者个人情绪的强行投射,充满了中二少年无病呻吟的既视感。那些批注对话,煽情刻意,缺乏人物内在逻辑的支撑,如同强行塞给读者的劣质情感快餐。所谓的‘共鸣’,不过是作者一厢情愿的自说自话。”他彻底否定了翔太倾注在故事中的情感,将其定性为虚假和廉价。
翔太如遭雷击。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揉碎。那些在深夜里一字一句斟酌、试图表达内心最真实感受的文字,在雾岛口中,竟成了“无病呻吟”、“煽情刻意”、“一厢情愿的自说自话”!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彻底否定的绝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最后,”雾岛隼人微微前倾身体,那双冰冷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如同解剖刀般,精准地刺入翔太眼中最深的自卑与恐惧,“也是最核心的问题。”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穿透力,“模仿痕迹重?结构松散?情感虚假?这些都只是表象。”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锁住翔太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
“真正的问题在于——你,风早翔太,缺乏一个创作者最根本的东西:真实的自我,和基于这份自我之上的、不容动摇的自信。”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翔太已经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你在逃避。”雾岛的声音冰冷刺骨,“逃避直面自己真实的内心。你在模仿,在堆砌词藻,在借用别人的情感模式,试图掩盖你内心深处的空洞和虚弱。你不敢真正挖掘自己内心最独特、最可能刺痛你、但也最可能打动他人的东西。你的文字里没有‘你’,只有一堆拾人牙慧的碎片和苍白无力的情绪泡沫。这才是你所有问题的根源。一个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缺乏自信内核的人,写出的文字,注定是苍白、空洞、没有灵魂的仿制品。这就是我对你这篇稿子的最终评价。”
“雾岛君!”樱井诗织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清晰的不悦和严肃。她站起身,目光锐利地看向雾岛,“点评可以客观,但请适可而止!你……”
“适可而止?”雾岛隼人冷冷地打断了诗织的话。他甚至没有看她,目光依旧如同冰冷的枷锁,牢牢钉在脸色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翔太身上,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还没说完。既然让我评价,就要听我把话说完——全部。”
他无视了诗织的制止,无视了莲目瞪口呆的表情和麻衣惊恐的抽气声,甚至无视了翔太那如同风中残烛般濒临崩溃的精神状态。他像一个冷酷无情的行刑者,要将这场名为“裁决”的解剖进行到底。
“你的故事,就像你这个人一样,”雾岛的声音如同冰河开裂,带着刺骨的寒意,“充满了犹豫、怯懦和自我欺骗。不敢直面核心,不敢承担风险,只能在安全的边缘打转,用一些看似‘深刻’实则空洞的辞藻来掩饰内在的贫瘠。文学需要的不是廉价的感动和自我感动,而是真实的勇气和穿透表象的洞察力。这两点,在你的作品里,我看不到任何痕迹。”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重新低下头,拿起了桌上的钢笔,仿佛刚才那番足以摧毁一个人全部自信的冷酷剖析,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例行公事。冰冷的钢笔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转动,反射着窗外投来的、不带一丝暖意的光。
活动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早翔太,如同一尊被抽离了灵魂的雕像,僵直地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瞳孔涣散,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稿纸从他无意识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如同枯叶般,无声地飘散在地板上。
冰雨般的批判,已将他彻底淋透,冻结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