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晚风带着草木生长的暖意,吹拂过藤崎市略显陈旧的街道。路灯次第亮起,在水泥路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风早翔太抱着那本《志贺直哉短篇集》和已经微凉的茶杯,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
诗织那杯茶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手心,那张便签纸上娟秀的字迹更是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你的文字里有那种独特的‘光’,别让别人的声音盖过它。”这句话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微光,穿透了笼罩心头的厚重阴霾,让他从彻底崩溃的绝望边缘稍稍探出了头。
然而,雾岛隼人那冰雨般精准而残酷的批判,并未消失。那些刻薄的词汇——“结构松散”、“主题模糊”、“情感矫揉造作”、“缺乏真实的自我”、“没有灵魂的仿制品”——依旧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脑海中盘旋、啃噬。诗织的肯定像一座孤岛,而雾岛的否定则是包围孤岛的汹涌冰海。他心中的天平在巨大的痛苦和自我怀疑中剧烈摇摆,试图相信诗织口中的“光”,却又无法摆脱雾岛那冰冷逻辑构筑的囚笼。他低头看着怀中的书,志贺直哉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笔触,此刻让他感到一种难以企及的高度。重获的希望如同风中之烛,微弱而飘摇。
“喂——!翔太君——!!”
一个极具穿透力、元气满满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他身后响起,瞬间打破了街道的宁静和翔太纷乱的思绪。
翔太被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回头。昏黄的路灯下,水岛莲像一颗火力全开的小炮弹,正风风火火地朝他冲来。她肩上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书包,栗色的短发被晚风吹得乱糟糟的,脸上却洋溢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充满能量的笑容,眼睛亮得像探照灯。
“总算找到你啦!”莲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翔太面前,微微喘着气,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动作带着她特有的夸张,“放学跑那么快干嘛?我追了半条街呢!”
翔太被她的气势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讷讷道:“莲……有事吗?”
“当然有事啊!”莲的声音依旧洪亮,完全无视了翔太脸上残留的阴郁和疲惫。她凑近一步,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翔太,像是要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透。
“喂,翔太君!”莲的语气突然变得直率而直接,甚至带着点不满,“我知道雾岛前辈今天说的话超级难听!简直像拿冰锥子扎人一样!”她挥舞着小拳头,仿佛在替翔太打抱不平,“那家伙就是那样,一张嘴比冬天的北风还冷!但是——”她话锋一转,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但是!他说的那些话,未必全错啊!”
翔太的心猛地一沉,刚刚被诗织点燃的微光似乎又黯淡了几分。连莲也觉得雾岛说的有道理吗?
然而,莲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阴云:
“不过!”莲猛地一拍翔太的肩膀,力道之大,差点让翔太一个趔趄,“诗织学姐都说了!你的文字里有‘光’!那就一定有!诗织学姐那么厉害,她看人超准的!她说你有光,那就绝对、绝对、绝对有!”她一连用了三个“绝对”,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一股盲目的、却又无比强大的信任感。
“所以啊!”莲双手叉腰,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翔太有些呆滞的眼睛,用一种近乎命令式的口吻说道,“别放弃嘛!垂头丧气像什么样子!一点都没有男子汉气概!不就是被毒舌前辈打击了一下嘛!爬起来,再写啊!写出更棒的故事,亮瞎他的钛合金狗眼!”
她的鼓励毫无修饰,直白得像一块石头,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没有诗织那种温柔的开解和哲思的点拨,莲的方式简单粗暴,充满了她特有的、元气爆棚的生命力。她仿佛在说:管他什么雾岛冰山!诗织学姐说你有光,你就是有光!给我振作起来!
这种近乎不讲道理的、带着强烈个人色彩的“挺你到底”的态度,像一股强劲的暖风,瞬间吹散了翔太心中一部分自我怀疑的阴霾。虽然莲的话逻辑上未必成立,但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加油干就完了”的冲劲,恰恰是他此刻最缺乏、也最需要的东西。它像一剂强心针,简单直接,却异常有效。
“走!”莲根本不给翔太消化和回应的时间,一把抓住翔太的手腕,动作麻利得不像话,“光在这里唉声叹气有什么用!走,跟我去个地方!保证让你灵感爆发!”她的力气不小,热情像一股洪流,裹挟着翔太不由分说地就往前拖。
“等、等等!莲!去哪里啊?”翔太被她拽得一个趔趄,怀里的书差点掉下来,连忙抓紧。莲的热情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但手腕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和不容置疑的力道,让他暂时无法挣脱,甚至……有点被这种强大的活力所感染。
“去我家书店啊!”莲头也不回,声音里带着兴奋,“我家开书店的!老字号‘水岛书屋’!里面什么书都有!旧书堆得像宝藏山!保证比你在房间里憋着强一百倍!走啦走啦!”她不由分说,拖着还有些发懵的翔太,大步流星地朝着与翔太回家相反的方向走去。路灯将两人一前一后、一个活力四射一个略显踉跄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路面上。
翔太被她半拖半拽着,看着莲那在晚风中飞扬的栗色短发和充满干劲的背影,心中那股沉甸甸的绝望感,竟真的被这股近乎蛮横的活力冲击得松动了一些。莲的“元气冲击”,简单、直接、甚至有点粗暴,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治愈伤痕的力量,如同暮春傍晚一阵突如其来的、带着花香的暖风,吹散了部分刺骨的寒意。他不再抗拒,任由莲拉着他,走向那未知的、据说堆满旧书的“宝藏山”。或许……那里真的能找到一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