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崎文学奖春季征文比赛的投稿箱如同一道无形的分水岭。风早翔太迈出那迟来的、充满勇气的一步后,仿佛卸下了心头的千钧重担。虽然结果未知,那份将承载着自己最真实心声的稿件《孤独的回声》投入绿色邮箱的瞬间,带来的解脱感和微弱却清晰存在的希望,如同一股暖流,持续温润着他曾被冰封的心田。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时刻被失败的阴影笼罩,在文学部活动室里也显得放松了许多,偶尔能主动参与莲的话题,甚至尝试着向麻衣推荐一两本自己觉得不错的书。
暮春的暖意迅速被初夏的蓬勃热意取代。藤崎高中的校园里,绿意愈发浓稠,泡桐花的淡紫云霞被新生的翠绿枝叶取代,阳光变得明亮而直接,空气里浮动着草木蒸腾的旺盛气息。学期临近尾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复习压力与假期期待的独特氛围。
这天下午,文学部活动室里弥漫着一股与往日不同的、略带忙碌的气息。
樱井诗织站在书架前,看着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那积累了整整一个学期的薄灰,以及角落里堆放着的一些杂物,提议道:“学期快结束了,趁着天气好,我们一起整理一下活动室吧?把积灰的角落清理一下,旧书和杂物归置归置,新学期开始也能清爽些。”
她的提议立刻得到了响应。
“好耶!大扫除!”水岛莲第一个跳起来,卷起袖子,露出纤细却干劲十足的手臂,“我最擅长翻箱倒柜找宝藏了!”她眼睛放光,仿佛这堆满旧书的部室真藏着什么稀世珍宝。
小泉麻衣也怯生生地点点头,小声说:“我……我可以帮忙擦桌子……”
风早翔太默默站起身,表示加入。整理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整理心绪的方式。
连窗边那座冰山——雾岛隼人,这次也没有缺席。他虽然没有像莲那样积极表态,但也合上了手中的书,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些积灰的角落,算是默认参与了。只是他依旧沉默,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慷慨地洒满房间,照亮了空气中因整理而重新活跃起来的、翻滚飞舞的尘埃粒子。旧书的墨香混合着清扫扬起的微尘气息,弥漫开来。
诗织有条不紊地分配着任务:“麻衣同学,麻烦你擦拭桌椅和窗台。翔太君,你和莲一起清理书架顶层和壁橱深处的杂物吧?那里灰尘积得比较多。雾岛君……”她看向雾岛,语气平和,“麻烦你整理一下那边的旧期刊和稿纸堆?”
雾岛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走向那堆散乱的旧期刊。莲已经迫不及待地搬来了一个垫脚凳,对着书架顶层摩拳擦掌:“翔太君!快!我们负责探险寻宝区!”她递给翔太一块干净的抹布。
活动室里顿时忙碌起来。麻衣认真地擦拭着桌椅,动作轻柔细致。雾岛则高效而沉默地分拣着期刊和稿纸,动作精准,几乎不发出多余的声音。莲则站在凳子上,一边用抹布擦拭书架顶层厚厚的积灰,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哇!这灰厚的,都能种蘑菇了!咦?这是什么?”她兴奋地从顶层角落摸出一个造型古怪的旧铜镇纸。
翔太负责清理壁橱深处。壁橱的木门打开,一股更浓郁的、带着陈年气息的灰尘味扑面而来。里面堆放着一些蒙尘的旧画框、几个空纸箱、一捆捆用旧报纸包裹好的、不知内容的资料,还有几个蒙着厚厚灰尘的硬纸盒。
他戴上口罩,屏住呼吸,开始小心翼翼地往外搬东西。灰尘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壁橱很深,光线昏暗,里面似乎还塞着不少东西。
“翔太君,找到什么宝贝没?”莲站在凳子上,探过头来问,手里还拿着那个铜镇纸把玩。
“都是些旧东西,好多灰。”翔太闷声回答,从里面拖出一个沉甸甸的、用胶带封好的旧纸箱。纸箱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磨损,表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他将纸箱搬到活动室中央光线较好的地方,准备打开清理。麻衣好奇地凑过来一点,但又保持着距离。雾岛的目光也短暂地扫过那个积满灰尘的箱子。
翔太用小刀小心地划开封箱的胶带。胶带因为年久而变得脆硬,发出“刺啦”的声响。箱子打开,里面果然不是什么宝藏,而是一些更零碎的杂物:几本封面破损、显然被淘汰的旧杂志;一些泛黄的、写着旧活动记录或名单的纸张;一些生锈的图钉、坏掉的夹子等文具;还有几个空的相框。
“唉,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啦。”莲看了一眼,顿时失去了兴趣,继续踮着脚擦书架顶层。
翔太也有些失望,但还是尽职地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准备分类处理掉。箱子底部,垫着一层揉皱的旧报纸。他伸手进去,想把报纸也拿出来。
手指在报纸下摸索时,指尖却意外地触碰到一个硬硬的、表面光滑的物体,似乎被报纸包裹着。
“嗯?”翔太有些疑惑,小心地拨开那层揉皱的旧报纸。
一个书本大小的硬物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硬皮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是素雅的深灰色亚麻布材质,没有任何花纹或装饰,显得朴素而内敛。但边角处已经明显泛黄,带着岁月侵蚀的痕迹,透出一股旧物特有的沉静气息。封面边缘和书脊的接缝处,能看到细微的磨损和褪色,显然被翻阅过许多次。
翔太的心莫名地一跳。这笔记本的质地和风格,与他记忆中某个画面悄然重合——水岛书屋那本神秘的墨绿色硬皮书?不,不完全一样,但那份朴素和沉淀感却如此相似。它被藏在箱子底部,还被旧报纸包裹着,似乎曾被主人珍视,又被遗忘了许久。
他下意识地拂去封面上的灰尘。指尖触碰到那亚麻布温润而略带粗糙的质感,带着岁月的凉意。一股难以言喻的好奇心驱使他,缓缓翻开了第一页。
扉页是空白的。
再翻过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满页娟秀有力、如同刻印般的钢笔字迹!深蓝色的墨水,流畅而优美的线条,书写着诗歌的片段、零散的哲思、甚至还有一些类似日记体的心情记录。字迹清瘦有力,透着一股内敛的锋芒和深沉的思索感。
“……窗外的樱花,绚烂如斯,亦如青春,盛大而短暂。徒留一地破碎的粉白,祭奠无法挽留的时光……”
“……文字是无声的船,载着无法言说的心事,在时光的河流中漂流。不知彼岸在何处,只知漂流本身,或许即是意义……”
“……人心如深海,表面平静,深处暗涌着无法言说的漩涡。渴望被理解,又惧怕被看透。矛盾,是存在的底色……”
这些文字如同拥有魔力,瞬间攫住了翔太的心神!它们深邃、优美、带着一种看透世事却依然保留着温柔的孤独感,还有一种对文字本身近乎虔诚的敬畏。这绝不是普通的课堂笔记或涂鸦!
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这些充满哲思和美感的文字,最终落在右下角一个小小的、娟秀的署名上。
那里,用同样深蓝色的墨水,清晰地写着两个花体字母:
R.S.
R.S.?
翔太的眉头微微蹙起。这个署名……很陌生。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那份才情和对文字的感悟力,绝非普通学生所能及。
“诗织前辈!”翔太按捺不住心中的惊讶和好奇,拿着这本泛黄的笔记本,快步走到正在擦拭窗台的樱井诗织身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你看看这个!在旧箱子里发现的。”
他将笔记本递给诗织:“里面写的……很特别。署名是R.S.,你知道是谁吗?”
诗织闻言,放下手中的抹布,转过身来。她的目光落在翔太递过来的笔记本上。
当她的视线接触到那素雅的深灰色亚麻布封面,特别是看到那泛黄的边角和右下角那清晰的花体署名“R.S.”时——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了。
诗织脸上的温和与平静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破碎!她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那双总是清澈温润的琥珀色眼眸,在看清笔记本的瞬间,骤然睁大,瞳孔深处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深切的痛楚?
她的呼吸仿佛在那一刻停滞了。紧接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涌上她的脸庞——有惊愕,有怀念,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过笔记本的封面,仿佛在触碰一件失而复得却又无比脆弱的稀世珍宝。她的手指在那娟秀的“R.S.”署名上反复摩挲,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眼神却变得极其复杂,仿佛透过这冰冷的纸页,看到了某个遥远而刻骨铭心的身影。
整个活动室的气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瞬间改变了。
正在擦书架的莲停下了动作,好奇地探过头来:“怎么了怎么了?发现什么宝藏了?”
麻衣也停下了擦拭,怯生生地望着诗织和翔太。
连一直沉默整理期刊的雾岛隼人,此刻也猛地抬起了头。他冰冷的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锐利如鹰隼般,瞬间锁定在诗织手中的笔记本上,更准确地说是锁定在诗织那张瞬间失色的脸上!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其阴沉的、甚至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寒光!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捏皱了手中一本期刊的封面。
“诗织前辈?”翔太看着诗织异常的反应,心中的疑惑更甚。这笔记本……似乎对诗织前辈意义非凡?R.S.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让一向沉静从容的诗织前辈如此失态?
诗织似乎被翔太的声音唤回了神智。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从深水中挣扎出来,强行压下了眼中翻涌的激烈情绪。但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握着笔记本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甚至有些泛白。
她抬起头,看向翔太和投来好奇目光的莲、麻衣,勉强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带着明显慌乱痕迹的笑容,声音有些发紧,语速也比平时快了许多:
“没……没什么。这是……一位……一位以前前辈的东西……”她的语气含糊,眼神躲闪,避开了翔太探寻的目光,“放……放太久,都忘了……”她迅速地将笔记本合拢,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要将其藏起来,也藏起自己失控的情绪。
接着,她几乎是立刻转移了话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啊……那个……翔太君,莲,壁橱里还有东西要清理吧?麻烦你们了……”她抱着笔记本,脚步有些慌乱地走向自己的书桌,迅速地将笔记本塞进了自己的书包里,动作快得几乎有些狼狈。
活动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灰尘在阳光中无声飞舞。
翔太怔怔地看着诗织慌乱的动作和苍白的脸色。莲和麻衣面面相觑,显然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异常。而窗边的雾岛隼人,目光如同冰冷的锁链,依旧紧紧追随着诗织,看着她将笔记本藏进书包,他眼中的阴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郁,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和愤怒?
诗织将笔记本藏好,转过身,努力想恢复平日的从容,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霾和眼底残留的惊悸,却清晰地落在众人眼中。
“大家……继续整理吧。”诗织的声音依旧有些发紧,她拿起抹布,试图重新开始擦拭窗台,但动作明显带着心不在焉的滞涩。
原本轻松愉快的整理气氛,因为这本署名“R.S.”的泛黄笔记本的出现,骤然蒙上了一层浓重而神秘的阴影。尘封的角落被打开,一同被掀开的,似乎还有一段樱井诗织极力想要隐藏的、充满伤痛与秘密的过往。文学部这方堆满旧书的宁静天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时光深处的沉重回响。“玲子之谜”的盒子,已被翔太无意中打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了它幽暗而复杂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