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长的汽笛声再次撕破了空气的宁静,带着几分抵达终点的宣告意味。
“汐见町!汐见町站到了!”
车内的广播响起,平稳的女声打断了车厢内或沉睡、或放空、或强作镇定的思绪。
“到了!到了!”莲像突然被注入了新能量,从座位上弹起来,脸蛋因为兴奋而泛红,“大海!麻衣!我们到了!”她一把拉起还有些迷糊的麻衣,手脚麻利地从头顶行李架上取下她们巨大的行李箱。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逐渐放缓,窗外的景物也从飞驰的线条重新凝聚成具体的形状:低矮的站台、褪色的广告牌、以及远处那一片在正午阳光下闪烁着无边银光的——海!
麻衣被莲的动作带动,也彻底清醒了,好奇地扒着车窗往外看,当那片广阔无垠的碧蓝映入眼帘时,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小小的、充满惊叹的吸气声:“啊……好大……”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暂时忘却了旅途的忐忑。
诗织缓缓睁开眼。她的目光先落在窗外的海平面上,澄澈的蓝色在她眼底微微荡漾了一下,随即又沉淀下来。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特有的潮湿咸涩,混合着阳光晒热柏油路的微焦气息,是如此陌生,又是如此……与姐姐笔记里某种无形的氛围重合。她默不作声地起身,动作轻巧而利落地取下自己的行李箱,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斜后方同样站起来的翔太。
翔太正把手中的《心》塞回背包,显得有些仓促。当“汐见町”三个字伴随着海的出现一同撞入感知时,他心脏猛地一跳,既是目的地终至的松弛感,又是对前方未知的更深的悬起。他下意识地看向诗织的方向,恰好捕捉到她投过来的那一眼。短暂的交汇,她眼中似乎闪过很多情绪:平静、凝重、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以及……更深的、他无法解读的晦暗?那短暂的凝望让他心头一阵悸动,混杂着无法言喻的担忧。他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背包带子,掩饰自己的心绪不宁。
车厢另一头,雾岛隼人早已利落地收拾停当,站在车门附近。当列车彻底停稳,门灯亮起,“哧”一声轻响,车门向两侧滑开的瞬间,一股滚烫而猛烈的气流夹杂着海水的咸腥味和浓烈的阳光味道,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灌满了整个车厢!
“哇哦——!!”莲第一个欢呼着冲下站台,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这扑面而来的夏日气息,“海风!大海的味道!超级棒!!”
“啊……好、好热!”麻衣跟在后面,被这骤然袭来的、不同于藤崎市的炽烈阳光和海风掀得踉跄了一下,小脸被晒得瞬间透红,她连忙用手遮在额前,但那新奇的感觉让她忘记了抱怨。
诗织走下台阶,滚烫的阳光如同细密的针尖,瞬间刺在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让她微微蹙了下眉。但那带着海盐颗粒的风吹拂在脸颊上,驱散了车厢空调的闷浊,带来一种奇异的通透感。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身体里累积的某种滞重暂时清空。海风撩起她垂落在肩头的长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柔和的脖颈线条,在炽烈的光线下,她整个人仿佛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光晕里,宁静而脆弱。翔太跟在后面,看着她伫立在站台阳光下深呼吸的模样,心跳又不争气地漏跳了几拍。他想拍下这一刻,又觉得自己的目光本身就是一种打扰。
雾岛最后一个下车,他仿佛感觉不到扑面而来的热浪和海风的侵袭。冷峻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锐利而快速地扫过整个小小的站台:斑驳的红砖墙,生锈的铁质长椅,稀疏的候车乘客,以及站台出口处那个挂着“地方线路巴士”招牌的简陋售票亭和候车点。他的视线在几个穿着工作服或提着渔具的本地人身上短暂停留,评估着,随后锁定在站台边缘的麻衣身上,在她差点被后面推着大件行李的人撞到时,他不动声色地快走了两步,高大的身影恰好隔开了危险,让那人从另一侧绕过。麻衣毫无察觉,只是被挤得晃了一下,雾岛的目光已移开,仿佛刚才只是巧合。
这是一个典型的、带着岁月沉淀的乡间小站。墙壁上剥落的油漆诉说着时光,空气中弥漫的浓烈海腥味无声地宣告着此地的属性。滚烫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炙烤着地面,踩在水泥站台上都能感觉到鞋底传来的热量。远处传来的海浪声清晰可闻,一声声,平稳而辽远,召唤着旅人。
“好热好热好热!感觉整个人都要被晒化了!”莲用手对着自己扇风,夸张地喊着,但眼里的兴奋丝毫未减,“快看那边!巴士!应该就是去民宿的那一班吧?”她指着站台出口处停着的一辆看起来有些年份、漆成淡蓝色和白色的小型巴士,车头挡风玻璃右下角贴着一张打印纸,上面模糊地印着“滨海线 -> 汐见庄”。
“嗯,应该是这里唯一通往滨海带主要聚集点的车了。”诗织看了看手中的小纸条,上面是文学部部长中村惠在出行前手绘的简略路线图,“汐见庄……应该就在海滩附近。”她念出纸条上的名字,心湖微微泛起一丝涟漪——这是姐姐玲子笔记里反复提及的地方,是佐藤前辈故事发生的原点之一。
“太好了!上车就能吹空调了!”莲拉着麻衣就要往巴士站牌冲。
“慢点走,排队。”诗织的声音依旧是温和的,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稳。
车站出口人不多,他们拖着行李,很快汇入了排队登车的小队伍。滚烫的地面蒸腾着热气,每个人的额角都渗出细密的汗珠。翔太尽量靠近诗织一点,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身体给她挡去一点斜射的阳光。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体贴和生涩。诗织察觉到了,侧头对他微微颔首,轻声道:“谢谢。”阳光下,她额角渗出的细小汗珠晶莹剔透,映着阳光,像是镶嵌在白玉上的宝石。翔太只觉得喉咙发干,想说“没关系”,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能慌乱地摇头。
雾岛隼人依旧落在最后。他冰冷的目光似乎从未停止扫描,观察着车站的每一个细节,从安检口(其实只有一个象征性的台子)那个昏昏欲睡的制服人员,到旁边卖冷饮的小推车前几个叼着烟闲聊的、皮肤晒成古铜色的渔民。当他的视线掠过车站对面的小巷口时,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刹那。那里,树荫的遮蔽下,似乎有道身影一闪而过。那人穿着普通的棉麻衬衫和卡其色长裤,动作随意,但雾岛的瞳孔却在那一瞬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仿佛捕捉到了某种熟悉的频率——一种经过刻意伪装的散漫姿态下,却无法完全消除的、曾在特定环境中被磨砺出的气息和行走节奏。是错觉?还是……雾岛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但眼底的冰霜似乎又厚了一层。他跟着队伍,最后一个登上了那辆散发着机油和陈旧皮革混合气味的乡间巴士。
车内狭小而闷热,即使空调在全力运转,也带着一种驱不散的热力,像是在太阳下烘烤了很久的铁皮罐头。座位不多,已经坐了几个穿着花衬衫短裤的当地老伯和一个背着巨大画板的年轻人。莲拉着麻衣坐到了仅剩的两个连着的空位,兴奋地对着窗外指指点点。
翔太和诗织坐在她们侧后方的一排双人座,雾岛则独自占据了最后一排靠窗的单人位,重新成为车厢里一个隔离的存在。
巴士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载着稀少的乘客,晃晃悠悠地驶离了车站的阴影,一头扎进更为炽烈、毫无遮挡的正午阳光里。
道路两旁不再是城市的规整绿化,而是自然生长的低矮灌木和笔直、树干光滑、树冠如伞盖的棕榈树。阳光穿过宽大的树叶缝隙,在车窗内投下跳跃的光斑。房屋稀疏,大多是带有木质廊檐的平房或两层小楼,白色的墙壁反射着耀眼的光线。风从敞开的车窗灌进来,不再是车站那股直接的、混杂尘土腥气的生猛海风,而是变得湿润、温厚,带着更纯粹的、仿佛被阳光和海浪充分搅拌过滤过的味道——那是盛夏海滨最鲜明的烙印。
随着巴士行驶,视野逐渐开阔。蔚蓝色的海面不再是遥远的背景,而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地在右侧车窗铺展开来。阳光在翻滚的白色浪尖上跳跃、碎裂,迸发出无数细碎的金光。近处是金黄色的细软沙滩,点缀着色彩鲜艳的遮阳伞和零星的人影。海浪冲上岸边又退下,发出持续不断的、哗——哗——的声响,那声音宏大而恒定,仿佛这片海洋永恒不竭的呼吸,盖过了巴士引擎的噪音,如同催眠的鼓点般拍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莲的脸几乎贴在车窗上,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光:“太美了!麻衣你看!那个浪花卷起来的样子!像不像传说中海妖甩动的尾巴?它们是不是也在欢迎我们的到来?”
麻衣也被这开阔壮丽的景色震撼,用力点头:“嗯!浪花好白,像雪一样扑上来……好厉害……”她望着绵延的金色沙滩和一望无际的蓝色,脸上洋溢着单纯的喜悦,刚才的拘谨被海风吹散了许多。
翔太也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了。碧海蓝天,金色沙滩,阳光下闪着光点的浪花……这是和藤崎市截然不同的世界,充满了野性和自由的气息。他的心胸似乎也随着这无垠的海平线变得开阔了一些。他偷眼看向身旁的诗织。
诗织安静地望着窗外,阳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影。她的眼睛里倒映着蔚蓝的大海和跳跃的波光,那光芒似乎能穿透所有表面的美景,直抵深邃之处。风吹动她的发丝,掠过脸颊,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是在欣赏这熟悉又陌生的海岸线?还是在透过这片海,试图寻找姐姐当年停留于此的足迹?是在感受佐藤前辈记忆中那份热烈的青春?还是在默默确认雾岛那些关于危险警告的分量?没有人能解读她眼神深处那份复杂的平静。翔太只能感受到一种难以逾越的距离感,他试图分享自己看到的美景而产生的激动,话到嘴边,只化作一句:“海水……真的很蓝。”
诗织转过头,对他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很浅,被风拂过的发丝遮挡着,看得不太真切:“是啊,像蓝宝石一样纯净。”她回应着他对风景的评价,却像是隔着一层薄纱。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脖颈间,隔着薄薄的衣料,似乎能感觉到那个随身携带的硬壳笔记本的轮廓。她再次望向窗外,声音轻得像叹息,“这里……时间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巴士沿着蜿蜒的海岸公路平稳前行。大约十分钟后,在一个略微隆起的海岬旁,车速放缓,司机熟练地打了个方向,拐进了一条被浓密绿荫夹道的小路。小路尽头,一个爬满绿色藤蔓、带着宽阔木质平台和庭院的三层白色建筑在绿树掩映中露出了轮廓。深蓝色的旧招牌在浓绿的背景上很显眼:
“汐见庄”
字体是典雅的手写体,带着时光的晕染感。
“到了!”莲再次欢呼,拉着麻衣准备下车。
巴士在“汐见庄”木制门廊前的空地上停稳。阳光被繁茂的树荫滤过,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空气里弥漫着海风、植物的清新和淡淡木头被晒暖的味道,比刚才公路上的灼热清凉舒适许多。
众人陆续下车,舒展着坐得有些僵硬的身体。莲立刻被院子里盛开的大簇蓝色绣球花吸引,发出赞叹声。麻衣好奇地打量着这座雅致的民宿,目光纯净。翔太帮诗织把行李箱搬下来,又准备去帮其他人时,目光习惯性地寻找诗织。她正微微仰头,凝望着“汐见庄”那三个字,眼神深邃,仿佛在确认着什么,又像是在隔着时空向什么人低语。阳光穿过藤蔓的缝隙,在她肩上跳跃。
就在这时,“汐见庄”那扇挂着风铃的玻璃门被人从里面推开。
一个穿着清爽的天蓝色亚麻衬衫、黑色休闲长裤,身形颀长挺拔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步伐轻松,带着一种海边特有的闲适感,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发亮。他留着利落的黑色短发,五官轮廓分明,嘴角噙着一抹温和而不失礼貌的笑意。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的墨黑色,如同蕴藏着星夜的大海,即使在笑着,眼底深处也似乎沉淀着某种难以捉摸的幽深和……一丝挥之不去的、若有若无的疲惫?那份隐藏在温和表象下的复杂气质,在第一时间就抓住了在场几乎所有人的注意。
“欢迎光临汐见庄。一路辛苦了。”他的声音温和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当落在人群最后、那个散发着冰冷气息的高挑身影上时,他那温和的笑意没有丝毫变化,但眼底深处却似乎闪过一抹极快、极其隐晦的了然——一种仿佛早已知道会在此处再次相遇、无需言语确认的默契。
风铃在门框上轻轻摇曳,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雾岛隼人平静地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只是极其轻微、几乎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只是一个陌生人之间礼貌的致意。
但那空气,在这一瞬间似乎凝结了一下。
樱井诗织的目光在民宿老板和雾岛之间短暂停留,心湖微微一动,有什么东西在快速闪过。她随即收回目光,平静地看向民宿老板,微微欠身行礼:“您好,我们是藤崎高中文学部,提前预约过的。”
那穿着天蓝色衬衫的男人——小野寺律,目光转向诗织,脸上温和的笑意更加清晰可辨,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异样从未发生:“欢迎各位小作家们。我是这里的经理,小野寺律。房间已经为各位准备好了。海边暑气重,快请进来吧,这里有冰镇的柠檬水。”
“哇!太好了!谢谢小野寺先生!”莲第一个响应,拉着麻衣就朝大门走去。
翔太看着诗织跟随着小野寺经理走进民宿的背影,又忍不住看了一眼依旧沉默地站在原地的雾岛隼人,和他眼中那份从未融化的冰冷。那个小野寺律看似温和亲切,但那份温和之下似乎藏着什么。而雾岛那几乎微不可察的点头回应……这其中一定有关联。这趟合宿,才刚刚抵达起点,似乎就已经置身于一张看不见的网中。
“翔太,发什么呆?快点呀,去喝冰柠檬水了!”莲在门廊下回头喊他。
“啊……来了!”翔太回过神,赶忙拖着行李箱跟上大部队,踏入那片被海风、绿意和重重谜团萦绕着的民宿之中。凉风卷着花香,从敞开的门扉里扑面而来。崭新的秘密和夏日的冒险,在眼前缓缓展开。而那个名为小野寺律的男人脸上温和的笑容,在翔太心中,却比海边的正午阳光更加耀眼,也更加充满了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