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宴那夜，王城的水晶厅灯火如倒悬的河流，流光溢彩。拉帝亚斯穿过人群，黑发如瀑垂落肩侧，赤红的瞳眸宛如打磨过的金石，冷冽而沉稳。她向高台上的少年行礼，那是她的未婚夫，神圣海姆帝国的第一王子，雷克斯·海姆。他的目光在她与红袍主教之间游移，眉间一抹犹豫转瞬被王座的光辉压下。
礼毕，她察觉到不祥的暗流。宫廷乐师骤然改曲，弦音如被扼断；侍从越过礼节，悄然收起酒盘；王座右侧的来宾席上，圣女教的红袍主教桑德拉斯微不可察地抬了抬手。下一瞬，司仪的声音在殿堂炸开：“订婚宣读，改为公开听证。”
“听证”——这字眼仿佛镀着金光，然而帝都无人不知，那不过是在圣徽纹饰的金盘上，安放着一台缓缓运转的绞肉机。宣告之人并非冷面的王立法官，而是身披赤袍、执杖立于圣坛的桑德拉斯。他的嗓音低缓，似在劝慰抗拒服药的稚童，却字字如钉，刺入殿堂的寂静：“圣女教预言昭示——戈隆大公之女，拉帝亚斯·戈隆，生而负‘灭世之相’，其存在，将引帝国覆灭。”
人群如潮起伏，窃语在殿堂深处翻涌，有人掩面，有人低呼“灭世之相”——那词在圣女教千年诅咒中沉重如铁。拉帝亚斯微微抬眸，预言、覆亡，这些词比酒更易让人眩晕。她未看桑德拉斯，只凝视雷克斯。那少年维持得体的沉默，眉眼间却浮着一丝轻松，像是卸下政治重担后的释然。她读懂了那份轻松：他选择相信预言，或者说，选择了一种能将他从漩涡中托举而出的叙事。
伪证一件件陈列：所谓“魔女仪式”的图纹，直指戈隆府藏有祭祀密室的匿名供词。证据精巧如一幅早已绘就的画卷，只待今夜揭幕。戈隆大公站起身，欲辩驳，红袍主教却更快一步，抬手示意，卫兵入场。
“请雷克斯殿下明断。”桑德拉斯侧首，笑容恭谨。
雷克斯的声音带一丝稚气：“为了帝国，为了臣民……”他顿了顿，手指在袖中攥紧，“暂撤订婚，押解被告赴广场受审。”
一句“暂撤”，抽空了所谓爱与盟约。
——
夜风吹得火把更亮，焰影在审判广场上摇曳。石阶冰冷刺骨，拉帝亚斯立于刑柱前，衣裙未乱，目光平静得不像个十几岁的少女。法官宣读罪名，声音在钟楼下空转，每一句都与先前的“预言”严丝合缝，像两只手掌合拢，再无缝隙可寻。
“我要求对证物来源二次鉴定。”她的声音平稳，像在为旁人辩护。
桑德拉斯微笑，眼中无温：“预言乃神谕，不受尘世程序所束。迷途的孩子，忏悔尚可得救赎。”
拉帝亚斯直视他：“我只悔恨，以为坚守本心便能对抗谎言。”
人群哗然，法槌落下，重若雷鸣。卫兵上前，铁链在她腕间碰撞，刺耳如刀。戈隆大公踏下石阶，盔甲在火光中沉沉映亮。
“放开她。”他的声音如雷，震得卫兵一滞。刀光闪过，钢刃擦过他的护手甲，血线顺指节滴落，染红冰冷的石阶。火光映着那抹鲜红，似战旗初绽。
“我的女儿无罪！”他低吼，“有罪的，是将信仰当绳索、皇权当木桩、预言当火绒的人！”
广场骤静，所有目光被他的话与那滴血钉住。火把的焰光仿佛也随之静止，他站在刑柱前，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城墙。
桑德拉斯的笑意裂开一丝缝，他微一颔首。一道披着圣徽斗篷的身影自人群跃出，短刃直刺大公胸甲的缝隙。
拉帝亚斯耳边的世界被抽空，只余金属撞击血肉的闷响。父亲身形微震，膝盖未屈，却以本能踏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硬挡下第二刀。
“父亲——”她失声，却在刹那收住。悲恸被她如纸般折叠，塞进心口。她明白，哭喊换不来正义，只会让恶魔更兴奋。
“定罪。”桑德拉斯合上本子，声如落闸。火把移近，拉帝亚斯被按向刑柱，双臂被拉开，横展成十字，粗铁环锁住手腕，金属边缘嵌进皮肉。火光将她的影子钉在石壁，似一幅注定的圣像。
——
火点燃时，空气先皱了一下。热浪闯进肺腑，她凝视人群最前排的雷克斯。那少年目光闪避了一瞬，随即藏进袖口的阴影，像所有被迫迅速长大的人，将复杂与愧色一并掩去。
“神啊，为何如此待我？”她的思绪在火舌中翻卷，“为何我的结局如此卑劣？我唾弃你。”烈焰舔上她的腿，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皮肉与铁环摩擦。她咬紧牙关，字字如铁钉，锤进骨中：“若能重来，我绝不让家人再受一丝伤害！”
当皮肉发出那种焦苦的气味时，项链忽地一跳，不是热胀，亦不是幻觉。那是父亲年轻时从远古神殿遗址带回的黑晶，偏方三八面体，平素只被称作“漂亮的石头”。此刻，它在她掌心微烫，像活物般搏动，泛起一圈环形微光，光亮从概念深处向现实外翻。
火焰忽明忽暗，似被调校的灯芯。她的意识模糊，耳畔却渗出一个声音，不来自天或地，像从语言的背面溢出：
——我是导演，亦是编剧，喜剧与悲剧皆由我手。
——我来自舞台之外，灯光与掌声无法抵达的地方。
——而你现在的剧本，太过无趣。
声音古老、不可名状，却又亲切得近似残酷，像是直接将“意义”嵌进她的骨缝。
“导演？”拉帝亚斯在火中轻笑，笑声转瞬破碎，“是你将我写成反派的结局？”
——非也
——那些指你为恶的，不过是台上拙劣的演员，改了台词，只为站在光里。
——我将撕掉这页剧本，换一盏更诚实的灯；我会赋予你一些编辑的权能。它能删去几句坏台词，增添几个布景，让演员们回到该在的位置。
——成为我的助手，维护这舞台的稳定——一个好故事，不能被拙略的演员与发霉的台词毁掉。
火在她耳畔咆哮，痛楚更清晰，理性却如冷铁被烈焰锻亮。她不问代价——恩赐皆有价。
——现在，你或许只能改几个标点，将逗号换成句号，省略号换成叹号。
——这只是开场。
“够了。”她吐出二字，意识如钩，悬在心头。
——那就签约吧，演员。帷幕已开，你该重上舞台了。
“嗯。”
没有仪式，没有特效，只是一个意念的确认。项链的光点如墨滴入水，迅速扩散，吞没火光、钟声与人群。世界在她眼前被折成一页，翻回到上一个书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