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被黏稠的蜂蜜裹住了,流淌得迟滞而沉重。路明菲的意识如同沉在幽暗湖底的石子,被某种无形的水草缠绕着,一点点艰难地向上浮升。最先感知到的是无处不在的酸痛,骨头缝里都透着被拆解又勉强拼凑回去的钝痛。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微弱的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疼。
眼皮有千斤重。她费力地掀开一道缝隙。
刺眼的白光瞬间涌入,激得她立刻又闭上,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濡湿了睫毛。适应了好一会儿,她才敢再次尝试。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惨白的天花板,墙角一只缓缓旋转的换气扇,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酒精和一种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味道?是血吗?她混沌地想。
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白色的被单盖到胸口,上面印着卡塞尔学院的半朽世界树徽章。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正搭在被单边缘,指关节清晰,指甲修剪得很短,透着一种利落的劲道。
她的目光顺着那只手向上,掠过线条干净的手腕,越过叠起的袖口,最终定格在一张近在咫尺的脸上。
红发。依旧是那火焰般跳脱、能瞬间点燃灰暗世界的红发。只是此刻,那红发的主人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晨光里显得柔和了些许,少了平日里的张扬锐气,多了一种……专注的沉静。
诺诺正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银色折叠刀,另一只手捏着一个饱满圆润的红苹果。刀锋在果皮上流畅地游走,削下的果皮连成一条细长、均匀的淡红色缎带,垂落下来,几乎要触到地面。她的动作稳定而精准,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银亮的刀刃每一次翻转,都折射出一点冷冽的光,像是某种无声的警告,又像是某种精密的仪式。空气里弥漫开苹果清甜微酸的香气,奇异地中和了消毒水的冰冷。
路明菲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一声嘶哑的气音。
削苹果的动作顿住了。诺诺抬起眼。
那双深邃得如同寒潭的黑眸,瞬间捕捉到了路明菲睁开的眼睛。里面似乎有什么极快的东西掠过——是惊讶?是松了口气?还是别的什么?快到路明菲无法分辨,只看到那点细微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还未扩散开,便已被惯常的、带着点玩味和审视的平静取代。
“哟,醒了?”诺诺的声音有点哑,像是熬了夜,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她特有的、那种仿佛洞悉一切的调侃腔调,“命挺硬啊,衰仔。还以为你要睡到下学期开学呢。”
路明菲眨了眨眼,意识还没完全回笼,但“衰仔”这个称呼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混乱的枪声!爆炸的火光!芬妮尔咋咋呼呼的尖叫!楚子涵在钟楼顶端冰冷专注的侧影!凯撒琳在露台上张扬耀眼的金发!还有……那撕裂空气的狙击子弹!那抹如同生命之火骤然熄灭、颓然倒下的……红!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哀伤瞬间冲垮了她刚刚苏醒的脆弱神智!
“诺诺!”她猛地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尖叫,声音嘶哑得可怕,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绝望。她几乎是弹了起来,酸痛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一点力气,手臂胡乱地向前抓去,想抓住眼前这抹真实的红,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残酷的幻象。
她的手指急切地、带着颤抖,抓住了诺诺握着苹果的那只手的袖口。布料是某种挺括的材质,摸上去有些凉。她抓得那么用力,指关节都泛了白,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视线瞬间被泪水模糊,眼前诺诺清晰的面容也扭曲晃动起来。
“别…别死…诺诺…我看见…我看见…” 她语无伦次,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白色的被单上,洇开深色的圆点。巨大的后怕和失而复得的狂喜交织,让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诺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微微一怔。袖口被抓得皱起,苹果和刀都还稳稳地握在手里。她看着路明菲脸上纵横的泪水和眼中深切的恐惧,那惯常的戏谑表情一点点褪去,黑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软化了,像寒冰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啧,”她轻轻啧了一声,声音里那点调侃的意味淡了许多,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她任由路明菲抓着自己的袖子,另一只手拿着削了一半的苹果,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些。红发有几缕垂落下来,扫过路明菲的手背,带着微痒的触感。“哭什么哭?丢不丢人?谁死了?咒我呢?”
她顿了顿,看着路明菲依旧惊恐未定的眼睛,语气放得更平缓了些,带着一种“真拿你没办法”的无奈,解释道:“‘自由一日’,懂不懂?学院传统保留节目。看着吓人,用的都是弗里嘉子弹,特制的麻醉弹!打中了顶多睡上一觉,浑身疼几天,死不了人!懂?”
路明菲的抽泣声小了下去,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抓着袖子的手也没松开,只是力道稍微松了些。她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湿漉漉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和求证:“真…真的?你…你没…没死?” 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可怜巴巴的。
“废话!”诺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但这个白眼在她那张明艳的脸上,此刻竟显得有些生动可爱,“你看我像死人吗?还是你希望我死?”她故意板起脸,把手里削了一半的苹果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路明菲的鼻尖,“要不要啃一口试试?看硌不硌牙?”
清甜的果香更浓了。路明菲看着眼前饱满的果肉和诺诺近在咫尺、带着鲜活气息的脸,紧绷的神经终于一点点松懈下来。巨大的疲惫和虚脱感重新席卷了她,让她几乎坐不住,身体晃了晃。
诺诺眼疾手快,另一只拿着刀的手迅速扶了她肩膀一下。那一下很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路明菲甚至能感觉到她指尖透过薄薄病号服传来的微凉和坚定。
“躺好,别乱动。”诺诺的声音又恢复了点命令式的口吻,但比刚才柔和不少。她扶着路明菲靠回枕头上,顺手把那削了一半的苹果放到床头柜的盘子里,发出轻微的磕碰声。银色的折叠刀在她指间灵巧地一转,收了起来,动作流畅得像魔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