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心会剑道场里那短暂却蚀骨铭心的触碰，像一枚投入路明菲心湖的烧红烙铁，嗤啦一声蒸腾起漫天迷雾，让她接连几天都魂不守舍。训练时竹刀的触感会莫名变成楚子涵微凉指尖的覆写，夜里闭上眼睛，那缕冷冽的雪松气息便幽幽萦绕，逼得她把整张脸埋进枕头，像只试图闷死自己的鸵鸟。
芬妮尔自然不会放过她，整日挤眉弄眼，变着法儿套话，从“冰山美人的手感”问到“有没有看到楚会长制服下面是不是也藏着八块腹肌”，路明菲只能红着脸把脑袋摇成拨浪鼓，支支吾吾地逃开。那种隐秘的、被特殊对待的错觉，像一颗裹着毒药的糖，她既不敢吞下，又舍不得吐掉。
然而，这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少女心烦意乱，很快就被另一场更大的、公开的风暴淹没了。
卡塞尔学院内部网络，以及所有学生之间的窃窃私语，都被同一个名字占据——陈墨瞳。诺诺的生日要到了。
这场即将到来的盛宴，与其说是生日庆祝，不如说是加图索家继承人与她耀眼未婚妻的一场权力与魅力的公开巡演。风声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学生会包下了学院湖畔最具历史感的洛可可风格宴会厅；从法国空运的玫瑰和香槟；据说凯撒琳还动用了家族关系，请来了某支极负盛名的室内乐团…每一个细节都被拿出来反复咀嚼、惊叹、艳羡。
路明菲缩在图书馆最偏僻的角落，耳朵里却像被强制塞进了一个高音喇叭，循环播放着这些令人窒息的消息。她面前摊着一本厚重的《龙族谱系初探》，但字母扭曲跳跃，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口袋里那个小小的、硬硬的物件。
那是一枚很旧的黄铜指南针。外壳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玻璃镜面下，淡金色的指针微微颤动着，固执地指向南方。它不值钱，甚至有些过时。是她很多年前，在那个令人压抑的家里，从一堆叔叔打算扔掉的旧物里偷偷捡回来的。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觉得那枚总是指向南方的指针，有种倔强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她原本…是打算把这个送给诺诺的。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缠绕住她。在那些被婶婶数落、被同学无视、灰暗得像褪色照片一样的日子里，是诺诺像一道劈开阴云的闪电，用最张扬、最不讲理的方式，把她从电影院的耻辱柱上解救下来。那一头红发，成了她黑白世界里唯一的亮色。
她想把这枚固执的指南针送给她。想告诉她，你看，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就像…就像我看向你的目光。
可是现在，听着周围关于空运玫瑰、私人乐团、定制珠宝的议论，她只觉得口袋里那枚小小的黄铜指南针，像一块燃烧的炭，烫得她心口发疼。
它太寒酸了。寒酸得可笑。在凯撒琳·加图索将会拿出的礼物面前，它简直像乞丐的施舍。
自卑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漫上来，淹没了那点因楚子涵而产生的微小涟漪。她甚至想象出诺诺收到它时，那漂亮眉毛可能会挑起的、带着一丝讶异和或许…或许还有不易察觉的尴尬的表情。那比直接的嘲笑更让她无法承受。
“喂，衰仔，躲这儿发什么霉呢？”
熟悉的声音带着戏谑在头顶响起。路明菲吓得一哆嗦，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
诺诺不知何时溜达到了这里，正歪着头看她。她今天没穿校服，一件裁剪别致的暗红色机车皮衣随意敞着，里面是简单的黑色背心，勾勒出姣好的线条。红发慵懒地披散着，几缕不听话地翘着。她手里转着一把钥匙，紫罗兰色的眼睛在图书馆昏暗的光线下，像藏着星云的宇宙。
“诺…诺诺姐…”路明菲手忙脚乱地把桌上的书合上，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那枚指南针在她口袋里，存在感强得惊人。
诺诺极其自然地在她旁边的桌子边缘坐下，一条长腿随意地曲着，脚尖轻轻点地。这个动作让她一下子离路明菲很近，近得路明菲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像是海风混合了某种冷冽甜香的气息。
“听说你前几天在剑道课上一鸣惊人？”诺诺挑眉，嘴角弯起一个玩味的弧度，“连楚大会长都亲自下场指导了？可以啊路明菲，没看出来，还挺有手段。”
她的语气听不出是夸奖还是调侃，目光像带着小钩子，在路明菲绯红的脸上逡巡。
“没…没有！”路明菲慌忙摆手，差点打翻旁边的墨水瓶，“就是…就是我太笨了…会长她…她就是…”
“就是看你可怜，顺手点拨一下？”诺诺替她说完，忽然俯身凑近，手指快如闪电地捏住路明菲的下巴，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迫使她抬起头，“嗯？脸这么红？被我说中了？还是…”
她的拇指极其轻微地、几乎如同错觉般，摩挲了一下路明菲的下颌皮肤，眼神里闪烁着狡黠又危险的光，“…我们衰仔少女，其实对那座冰山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路明菲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诺诺的指尖微凉，带着皮衣淡淡的味道，触碰的地方却像着了火。她的呼吸拂在脸上，痒痒的。那些关于楚子涵的混乱思绪被骤然点破，让她羞耻得无地自容。
“我没有！真的没有！”她几乎是尖叫着否认，声音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刺耳，引得远处几个学生不满地看过来。
诺诺噗嗤一声笑了，松开手，像是恶作剧得逞的猫，身体向后仰了仰，重新拉开了距离。
“逗你的，瞧你吓的。”她甩了甩头发，语气轻松下来，“楚子涵那种女人，漂亮是漂亮，但太冷了，冻伤了自己多不划算。”她眨眨眼，意有所指，“还是热情似火的好，对吧？”
路明菲愣愣地看着她，还没从刚才的近距离接触和惊吓中回过神。诺诺的笑容明艳逼人，带着某种漫不经心的诱惑。热情似火…是在说她自己吗？
“对了，”诺诺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皮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用深紫色丝绒布包裹的小盒子，随手抛给路明菲，“喏，生日派对记得来。这是请柬。打扮得像样点，别给我丢人。”
路明菲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个盒子。丝绒触感柔软，上面用银线绣着繁复的藤蔓花纹，精致得不像话。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黑色的卡片，上面用花体英文写着邀请语，右下角是诺诺飞扬跋扈的签名。
“我…”路明菲握着那张沉重的请柬，喉咙发紧。口袋里的指南针似乎更烫了。
“怎么？不想来？”诺诺挑眉。
“不是！我想！”路明菲急忙表态，声音因急切而有些发颤。
诺诺满意地笑了，跳下桌子，拍了拍她的脑袋，动作有点像在安抚一只小狗。“乖。那天等着收我的礼物吧，保证让你大开眼界。”
她说完，哼着不成调的歌，转身走了，红发在空中划出一道潇洒的弧线。
路明菲独自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华丽的请柬，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死死捏着那枚冰冷的黄铜指南针。指尖用力到几乎要嵌进铜壳里。
诺诺的礼物…会是什么呢？肯定是什么她无法想象的、昂贵又耀眼的东西吧。
而自己的…
她慢慢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张丝绒请柬贴在了心口。昂贵的纸张边缘硌着皮肤，有点疼。
那一刻，衰仔少女心里那点卑微的、妄图送出心意的火苗，在巨大的、名为现实的冰山下，挣扎着，明明灭灭，最终化作了一声无人听见的、沉重的叹息。
她最终还是去了。穿着芬妮尔不知从哪个二手市场淘来的、尺寸略大、裙摆还有一处不显眼勾丝的黑色小礼裙，像只灰扑扑的麻雀，混在一群羽毛光鲜的孔雀群里，蹭进了那金碧辉煌、衣香鬓影的宴会厅。
一切都如传闻般奢华。空气里弥漫着香槟和玫瑰的馥郁芬芳。凯撒琳·加图索如同真正的女王，一身银白色曳地长裙，金发璀璨，挽着诺诺的手，周旋于宾客之间。诺诺穿着正红色的露肩短款礼裙，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明媚张扬，顾盼生辉。她们站在一起，般配得如同壁画上走下来的神祇。
路明菲缩在最角落的阴影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她最终还是包了起来的、用软布裹了好几层的小小的礼物盒子，指节捏得发白。每一次有人向诺诺送上包装精美的礼物，她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直到那一刻。
灯光稍稍暗下，乐队的演奏变得轻柔而富有情调。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宴会厅中央。
凯撒琳轻轻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她冰蓝色的眼眸带着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笑意，专注地凝视着身边的诺诺。然后，她微微侧首，一名穿着笔挺制服的侍者躬身递上一个扁平的、覆盖着深蓝色天鹅绒的托盘。
凯撒琳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掀开天鹅绒——
刹那间，仿佛有星光坠落凡间。
那是一条项链。主石是一颗完美无瑕的、深邃如夜幕的蓝宝石，足足有鸽卵大小，周围以无数细密闪烁的钻石镶嵌，构成繁复而古老的星辰运行轨迹图案。它在宴会厅璀璨的灯光下，折射出令人心醉神迷的、幽蓝而璀璨的光芒，美得几乎不似人间之物。
人群中爆发出无法抑制的惊叹和抽气声。
“生日快乐，我的墨瞳。”凯撒琳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宴会厅，华丽如大提琴，带着毫不掩饰的爱意与占有欲，“‘星轨’。希望你喜欢。”
她拿起那条项链，亲自为诺诺戴上。冰凉的宝石贴上诺诺白皙的胸口肌肤，那幽蓝的光芒与她火红的裙子、紫罗兰色的眼瞳形成了强烈而震撼的对比，夺走了所有人的呼吸。
诺诺微微仰起头，脸上带着路明菲从未见过的、复杂而炫目的笑容，接受了凯撒琳落在她唇上的、一个短暂却宣告主权般的吻。
全场掌声雷动，夹杂着口哨和欢呼。
路明菲站在冰冷的阴影里，只觉得那掌声像无数个耳光，扇在她脸上。她看着诺诺胸前那枚璀璨夺目、价值连城的“星轨”，再看看自己手心里那个寒酸得可笑的、被软布包裹的小盒子。
那里面躺着的黄铜指南针，此刻仿佛发出无声的、尖锐的嘲笑。
她猛地转过身，像逃离一场瘟疫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宴会厅。身后是依旧沸腾的喧嚣和光芒，身前是冰冷漆黑的夜。
她一路跑到湖边无人的角落，才扶着冰冷的石栏，大口大口地喘息，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
她颤抖着手，拿出那个小盒子，想要把它用力扔进漆黑的湖水里，仿佛这样就能扔掉那令人窒息的羞耻和心碎。
可是手指却像被冻住了一样，怎么也松不开。
就在她情绪彻底崩溃的边缘，一个冰冷、甜腻、带着诡异童稚的声音，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钻入了她的耳膜。
“看啊，姐姐大人…这就是差距。”
路明菲猛地抬头。
穿着考究小礼服的少年路明蕾，正优雅地坐在不远处的石栏上，晃荡着双腿，精致如人偶的脸上带着一丝悲悯又嘲讽的笑意。月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诡异的银边。
“你想要站在她身边吗？想要她只看着你吗？想要…她也为你戴上那样的星星吗？”
他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力。
“我能帮你哦，姐姐大人。”
“只要你愿意…付出代价。”
路明菲的哭声噎在喉咙里。她看着路明蕾那双深不见底的、非人的眼眸，又回头望向远处宴会厅那依旧璀璨的、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光亮。
巨大的痛苦和一种黑暗的、名为渴望的漩涡，几乎要将她吞噬。
那枚小小的、固执的黄铜指南针，依旧死死地硌在她的掌心，像她最后一点卑微的、不肯熄灭的心火，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诱惑里，微弱地，颤抖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