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的棒球棍,“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是我的手机。
我呆站在一片混乱的客厅中央,视线死死盯着地上那个一动不动的银发少女——以及她背后,那双不属于现实的小小黑色翅膀。
之前因为紧张和恐惧而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似乎在这一刻变成了某种麻痹神经的毒素。我的四肢冰冷,思绪像一团被扯断的毛线,找不到任何头绪。
翅膀……
那不是装饰品,也不是什么稚气的cosplay道具。我亲眼看到它们从她的背后撑破了衣料,像活物一样舒展开来。
这一刻,我过去十七年用理性和科学构筑的世界观,被彻底锤得粉碎。
我不知道愣了多久,也许十秒,也许一分钟,才终于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
低头看着她脸朝下、以极其不雅的姿势趴在地板上的样子。
……难道要让她就这么躺着?要是她真的死在我家,这地方就要变成灵异凶案现场了,处理起来,想想都觉得麻烦。
对,得处理麻烦。
用这个念头给自己打气之后,我走上前,解开她身上的绳子,弯腰打算把她抱起来。
入手的一瞬间,我惊愕地发现……
好轻!
这家伙的体重,简直就像一个没装多少东西的背包,轻得有些过头了。她到底几天没吃过饭了?
手臂上传来了隔着薄薄衣料的、柔软的、从未有过的触感。鼻尖也闻到了一股……不像是洗发水的味道,更像是旧书和雨后青草混合在一起的、淡淡的香气。
我的大脑,在那一刻可耻地短路了半秒。
【呜哇……好软……这就是女孩子吗……】
——不对!现在在些想什么啊我这个笨蛋!
我猛地摇摇头,强行把这些不合时宜的杂念甩了出去,脸上发烫。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把她抱去沙发,轻轻放下。
就在她躺上去的一瞬间,那双黑色翅膀就像雾气一样慢慢变淡,最终悄然消失在她背后,只留下一道衣服的裂口。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我知道,那绝不是幻觉。
我后退两步,跌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拼命平复内心的混乱和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跳。此刻,报警显然已不是最佳方案。在事情闹大之前,我得先从这个“麻烦”的源头弄清楚一些情报。
我死死盯着沙发上依旧昏迷的少女,心里从未有过地紧张。
深吸一口气,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伸手毫不客气地摇了摇她的肩膀。
“喂,醒醒!别装死了!”
“呜……”
少女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长长的银色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她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眸先是有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随即聚焦到了我的脸上,瞬间浮现出警惕和隐约的屈辱。
我没有给她任何再次尖叫或发表长篇大论的机会,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直接问出心头最大的问题:
“刚才那个翅膀,到底是什么?”
她愣了一下,茫然地眨眨眼,似乎没反应过来。
“……翅膀?”
片刻后,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后背,反复摸索了几次,什么都没摸到。最终,指尖触到了连衣裙肩胛骨处那两道整齐的裂口。
她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
“啊啊啊啊啊——我的衣服!!”
她突然像弹簧一样坐起,拼命地扭头去看背后,发出比刚才还要高八度的惨叫。
“破、破了……真的破了!你要怎么赔偿我啊你这个……恶魔!!”
她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对我控诉道,
“我……我就只有这一套能穿出门的衣服了啊!!”
“……”
我感觉我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我,久住透,活了十七年,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长在人身上的翅膀。我正在经历一场颠覆自己从小构建的世界观的革命。
结果对方的反应,是在心疼她那件看起来最多值一千日元的破裙子。
我努力压下翻腾的情绪,深吸一口气,提高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别管你那件破布了!先回答我的问题,翅膀到底是什么?!”
她愣了愣,像被强按回正题,语气里满是委屈与不忿,低声回答:
“……就是翅膀啊,恶魔的翅膀。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她理直气壮地开口,仿佛理所当然。
好吧,“恶魔”。我暂且,就当她是真的。
喉咙一阵发干,我走去厨房倒了杯水,冰冷的液体让大脑慢慢冷静下来。我靠在门框,看着她蜷缩在沙发上,下意识抱着膝盖,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猫。
“第二个问题,”
我端着水杯走近,
“身为所谓的‘恶魔’,你需要撬窗子进别人家里,结果还被一个普通人类用棒球棍敲晕。恶魔都是你这种废柴吗?”
“才、才不是废柴!!”
这句话像针一样刺中了她的自尊心。她猛地抬起头,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
“真正的恶魔,是很高贵、很强大的!我……我只是因为……因为业绩完全是零!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收集到任何可用的魂滓了,所以才会……”
说到最后,她的气势又弱了下去,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业绩?魂滓?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端着水杯,捕捉到了她话里的关键词。
“‘业绩’和‘魂滓’?那是什么?跟你之前说的‘契约’有关系吗?”
“契…契约只是赚外快而已啦!”
她似乎觉得这很丢脸,目光飘向了一边,
“‘业绩’才是根本!是收集‘魂滓’的成果,是我们的力量来源!”
“哦……”
我点了点头,感觉终于触及到了核心。我走回她面前,把水杯放在茶几上,身体前倾,施加压力。
“最后一个问题——至少是现在最后一个。既然契约只是外快,那你们恶魔到底图什么?要寿命还是灵魂?”
说完,我已经预备好要听见什么恐怖的答案。
但对面的少女却先是呆住,随即,紫色的眼眸里泛起一丝奇异的光。她肩膀微微颤抖。
【要哭了吗?还是生气了?】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噗哧——!!”
她竟然笑了出来,而且是捂嘴都止不住的那种。
“啊,抱歉……噗……不是笑你……只是,‘灵魂’和‘寿命’……也太古典了吧!我只在历史文献里见过啊,现在没人这么干了!”
我的脸有点发黑。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刚进城的、问别人“怎么没有马车”的乡下人。
“那你们到底要什么?”
我没好气地追问。
她终于止住了笑,清了清嗓子,带着恶魔贵族的自信和一点居高临下的科普腔调:
“我们收集的,是‘魂滓’。”
“魂滓?”
“就是人类在产生强烈情绪时,从灵魂表层沉淀下来的‘残渣’。像愤怒、悲伤、憎恶这些。对你们是无用的精神垃圾,但对我们来说,是食粮,是货币,是一切。”
我皱起了眉:
“所以你们的‘业绩’,就是看收集了多少‘魂滓’?”
“没错。”
“那‘契约’呢?”
我追问道,
“你之前又说,你需要签订‘契约’。”
提到这个,她的气势又弱了三分,眼神有些游移不定:
“那、那个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
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哎呀,简单来说!”
她似乎被我问烦了,用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语气说道,
“收集高纯度的‘魂滓’是我们的主业!是决定我们力量和地位的‘业绩’!但是,我们恶魔也是有各种各样的‘需求’的嘛!比如想尝尝人类的食物,想要人类世界的货币,或者体验一下别的感情……这些都不能算进业绩里啊。所以就会通过契约,帮忙做点小事,拿些‘额外报酬’,就是外快!”
我大概听明白了。主业是收集能源,副业是赚点零花钱。
“听你们这行业,进化得还挺彻底。”
“那当然!”
她似乎没听出我的讽刺,反而挺起了胸膛,像是在背诵历史教科书,
“自从伟大的科学家玛门·浮士德大人,在几百年前发表了《关于魂滓作为新型可循环能源的可行性报告》之后,恶魔社会就彻底变了天!魂滓驱动魔力,比过去那种猎取灵魂的原始方法高效太多了!”
说到这里,她那点刚刚燃起的自豪感又迅速熄灭了,
“……当然,像我们艾莉西昂家族这样,始终认为‘一对一的契约才是恶魔的优雅’的传统贵族,也就在那之后……渐渐地……跟不上时代了……”
她说这句话时语气很轻,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苦涩与落寞。
我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
听完她那堪称“恶魔近代史纲要”的讲解,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需要时间来处理这些信息。
恶魔、魂滓、产业革命、没落贵族……这些词汇在脑海里乱成一团。可眼前这个饿得发慌、穿着破裙子、蜷缩在沙发上的银发少女,却和那些词汇构成了荒谬的对照。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夜色里零星的灯火。
好了,久住透,归纳时间。
第一:这个名叫梅莉丝·艾莉西昂的少女,是个货真价实的的恶魔。这一点,有那对翅膀为证。
第二:她很弱。业绩为零、毫无力量,威胁值甚至不如校门口那只老橘猫。
第三:她很穷,且无家可归。她最紧迫的需求,不是什么征服世界,而是最基本的食物和住所。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拥有我完全不了解的、关于另一个世界的知识,并且,她似乎有某种理论上可以“成长”的潜力。
一个无害、无助、但具备极高研究价值和潜在利用价值的“特殊样本”……就这么自己送上门来了。
风险未知,但机遇……似乎也同样诱人。我的好奇心,在这一刻压倒了我的理智。
……而且,不知为何,她那句”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收集到任何可用的魂滓了“,以及那份几乎快要溢出来的落寞……总觉得无法就这么置之不理。
我转过身,重新面向沙发上那个一脸不安的少女。
“好了,你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
我开口道,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有些惊讶,
“现在,基于我们双方的现状,我提出一个对你而言,也是对我而言,最合理的解决方案。”
我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条: 我,久住 透,同意让你暂时居住在这间公寓里,并为你提供每日的基本伙食。简单来说,包吃包住,保证你不会饿死。”
梅莉丝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
我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条: 作为交换,你,梅莉丝·艾莉西昂,需要无条件回答我所有关于恶魔、魂滓以及你们那个世界的问题,不许撒谎,不许隐瞒。”
她的表情似乎有点犹豫。
我竖起了第三根手指。
“第三条: 同时,为了补偿你的食宿费用,这间公寓的所有家务——包括但不限于打扫、洗衣、清理垃圾,全部由你负责。就当是你预支伙食费的‘劳务’吧。”
“什么?!”
她终于忍不住抗议,
“家务?!我可是高贵的艾莉西昂家族……”
我没有理会她,竖起了第四根手指,语气变得更加严肃。
“第四条,也是最重要的安全守则: 在我这里居住期间,未经我的许可,不准随意使用任何你的‘力量’;不准向除我之外的任何人暴露身份;更不准在我家里随便长出翅膀。哦,对了,补充一条——绝对不准偷吃我放在冰箱里的布丁。”
“开什么玩笑!你这是在使唤仆人吗?!我堂堂艾莉西昂家族的后裔,怎么可能……”
她的抗议声里带着不容侵犯的自尊。我静静听完,平淡地指了指玄关方向:
“不愿意也行。门没锁,你现在就可以回大街上,去找下一个更好撬的窗户。祝你好运。”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把她所有怒火都浇灭了。
她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到震惊,再到委屈,最后,变成了绝望。
是啊,她有的选吗?
一个身无分文、饥肠辘辘、还可能被当成精神病扭送走的“恶魔”。
看着她那双紫色的眼眸里慢慢蓄满了泪水,身体因为屈辱而微微颤抖,但最终还是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低下了骄傲的头,小声说:
“……我……我明白了……”
很好。
我站起身,走向厨房。
几分钟后,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回来,把碗和筷子放在茶几上,浓郁的酱油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契约成立。”
我指了指客厅角落的那张单人沙发。
“以后,你就睡在那儿。被子和枕头在壁橱里,自己去拿。”
梅莉丝看着那张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略显狭小的沙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抗议什么,但最终,她只是看着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泡面,默默地低下了头,没有再说话。
我没再理会她,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留下她一个人在客厅里,面对着她的第一顿“晚餐”,和不知多少个夜晚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