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川市，濯江区，平安里。
无人便利店“利百家”的自动门安静地滑开，又合上，将深夜平安里80层环形走廊上不知疲倦的广告屏幕和永远无法彻底消散的、混杂着次氯酸盐、湿冷霉菌与茉莉花香的气息隔绝在外。
普丽娅没有抬头。
她正坐在收银台后方的折叠椅上，身上那件印着“利百家”的绿色制服，因为长久的清洗和烘干而有些发白，紧绷地裹着她的身体，像一层褪色的囚服。
12个窗口在她面前的3块二手显示器上平铺着，组成了一堵由数据和像素砌的高墙。高墙之后的普丽娅，正对着手机上货币贩子“0AAAU金出入”的转账记录，一根一根地掰着手指。
这单给面部识别工具套上操作界面的兼职，她已经赚了1500镍币——折合50U金（Ultrium, U）。不多，但足以让一枚子弹替代剩下80%的尾款，至少她习惯性加在社工ai里的后门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本地“待清理”的名单上，她已经排在了第8位。
来吧，让我看看你们愿为杀我制定多高的预算。
普丽娅有些紧张和兴奋，一边小声咒骂，一边用右手无意识地隔着粗糙的围裙口袋，摩挲着里面那布满层叠纹理的塑料筒。
这是一节3D打印的电磁发射管，被她用强力胶粘上了握把，连着桌下硕大的电容组，看上去就像一把笨重而丑陋的手枪。
“这么紧张，单王大人终于还是把大手伸向U金了吗？”一个声音从收银台的对面响起，语调里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
普丽娅的目光从屏幕上缓缓抬起，像两颗被磨钝的石子，望向了对面让她有些烦躁的女人。
云枢正趴在柜台上，单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同样是那身黄衬衫绿围裙，穿在这个高挑的少女身上，像极了剪裁得体的机能工装。
她齐耳的灰色短发下的并无过多妆容，只在纤长的眼尾下，点上了一颗小巧的泪痣。在便利店惨白的灯光下，竟显得有几分楚楚动人。
“我也想啊，”普丽娅面无表情地回敬，目光重新落回屏幕，手指恢复了高速的敲击，“这样就能像某个不怕扣钱的家伙，有闲心在值夜班的时候画眼线了。”
“把自己当个保安就好，保护不了任何人的那种，让自己开心点。”云枢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换了个姿势，毫不在意地把一双长腿架上柜台，刷起了手机，任由分趾的鞋尖随着她的心情上下律动。
“说真的，你坐立不安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前两天那个倒霉的工友。在撞上有人在楼里运U金后，他也像你这样上了两天班，最后还是在店里被人打成了筛子。”
普丽娅的指尖在键盘上出现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挂在身后的那件打满热压补丁的围裙，让她仿佛能闻到空气中那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她当然知道，也正因如此，她才焦虑：对方欠的尾款不过200U金，却是她这种难民在黑市上的均价，远高于雇主赖账所需不超过10颗子弹的预算。
只要她干掉了第一个派来的杀手，把对方预算花了，这事儿也就两边自认倒霉地过去了，再闹起来槿川执法（JCEF）的账单也不是吃素的。
可距离她上次这么干已经过去快2年了。
“为了防止筛子的血弄脏你那张宝贝脸蛋，”普丽娅抬高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的颤抖，“滚到楼道里躲着去吧，说不定，还能招揽到几个新的‘客户’。”
普丽娅有些嫉妒对面那看起来从不缺钱的女人，轻浮的语气，性感的妆容，神秘的收入，与深受每日扣款折磨打着几十份工的自己仿佛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少女每天放在她桌边散发着柑橘清香的果茶，让她不忍在接下来的对射中破坏这份美好。
真是充满“善意”的提醒，云枢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起头，伸了个懒腰，露出了满足的笑容，瞟了眼监控，起身说道：“好啊，单王大人，我去拆几个快递，下辈子见。”
云枢哼着小曲，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在80层有些空旷的环形走廊上。夹在楼下外卖店泔水酸臭里飘上来的烤肉焦香提起了她多爬几层，搞点夜宵的想法。
普丽娅今天的状态很不对劲，云枢心想，那个负债累累的女孩永远像一根绷紧的弦，但今天，那根弦好像有点绷不住了，要是没崩断倒是可以找个机会松一松。
经过C区的消防通道时，挂在墙角的两个摄像头脑袋无力地耷拉着，浑身被喷满了吸光的黑漆——和两天前工友之前一模一样。
哼着的小曲并未停歇，云枢拿出手机，对着摄像头拍了张照，创建了一个新的工单，然后把手机揣回了兜里，继续着日常的巡视，直到与一个从消防通道里走出的蒙面身影擦肩而过。
“少射几发行不，别弄得到处都是？”她友好地侧了侧身，和这个看起来还有些紧张的家伙打了声招呼——新入行的人总是喜欢扣着扳机不停。
蒙面人停下脚步，瞄了眼自己的手机，抬起头，有些紧张地比对着云枢与照片的特征，围裙、制服、头发……
“没错，就是我来收拾，想弄得到处都是也不是不可以……”云枢摊着手耸了耸肩，这家伙很明显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只想让他放松一点。
就在对方转身离开的一瞬间，云枢动了。
带着一成不变的小曲与职业化的微笑，她的身体像失去了重量的影子，无声地贴近了对方。不知何时已滑入她左手的一把窄刃厚背开箱刀，像一根钢锥被推入了滑雪头套下的太阳穴。
一转一提，那具身体做出任何反应之前，生命的中枢便已被彻底破坏，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脸颊，而另一只手正拿着一叠干净早已准备好的纸巾，仔细地擦拭着从伤口渗出的那几缕血液——少女有些低俗的笑话缓解了紧张的气氛，让喷涌的血脉没能射到天花板上。
然后，像搀扶着一个烂醉的朋友一般，云枢轻轻绕开了地上几摊打翻的外卖盒，拖着他来到走廊的栏杆边，拧开了栓着护栏门的铁丝，对着下方那片充满了LED灯牌的中庭，松开了手，然后补了一脚。
尸体无声地坠落，很快便绽放成了一朵鲜红的雏菊。
云枢走进了最近的拖布池，在暗黄的水流下冲洗着几乎不存在的血迹，然后在工作服的下摆上蹭干了双手。
当她回到80层的“利百家”时，店面的钢化玻璃已经彻底变成了蛛网，几颗弹孔仿佛网上的猎物。
“好家伙，”她低声感叹，“单王同志这是犯天条了，被射成这样，过两天又得我一人当班了。”
可走进店内，血腥气之外还多了些绝缘层的焦糊与淡淡的臭氧味，普丽娅站在一具高大的尸体旁，正吃力地把它拖向门口，脚下的地面上，散落着几粒烧焦的电枢。
“搭把手，”普丽娅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像前两天咱俩的那样。”
云枢踮起了脚，让目光越过普丽娅，落在了尸体胸口——4个边缘整齐的圆孔正静静躺在军用陶瓷插板上。
看来帮同事分忧还能收获点额外的惊喜，云枢想着，坐在自己对面敲代码的女孩打印了个不错的“玩具”，尽管玩具下还连着台巨大的“机箱”。
“我的荣幸。”还是职业化的微笑，云枢从围裙里掏出一双手套，不紧不慢地戴上。
两人熟练地将尸体拖到了走廊的栏杆边，普丽娅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中庭护栏的铁门，踢开了几包堵着门的垃圾，将尸体送了下去。
她们并排倚着栏杆，看着楼下那几朵大小不一的“血花”。随着天井底部的8盏地灯闪烁，几台圆盘状的扫拖一体机器人从充电位上滑出，在消毒水的浓雾下，一边蠕动一边舔食着地面上已经有些干涸的血迹——累积的污染物终于达到了清洁程序的启动阈值。
“向前一小步，卫生改善一大步。”云枢用肩膀蹭了蹭普丽娅，笑着说道。
“闭嘴。”普丽娅翻了个白眼，靠在肩膀上的手臂有些硌人，顺着衣物传来的冰凉触感正缓缓平复着她有些紧张的情绪，让她忍住了肘开云枢的冲动。
“普丽娅·舒雅（Priya Shunya），你的……手枪，能借我用用吗？”回店里的路上，云枢鬼魅般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耳畔，“这位女士，你也不希望自己……”
普丽娅吓了一跳，回过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我最近好像被一个客户盯上了，总觉得他在跟踪我。”云枢的眼睛开始泛起泪光，左手搭着普丽娅的肩膀，把身体贴在了她背上，贴着她的耳朵轻轻说到，“我就想吓吓他，可以付钱租，镍币或者通宝（Omnion, ∅）都行。”
后背的两团柔软的触感和耳畔温热的呼吸，让普丽娅起了一手臂鸡皮疙瘩。她皱着眉，耸了耸肩，甩开了身上的手。“也不想想刚摸了啥，不嫌脏吗？”
云枢愣了一下，随即带着狡黠的笑容揪起了手套。“放心啦，还有层乳胶隔着，我可爱干净了，所以赚得也没你想象中那么多，主要是花的少……”
云枢越描越黑的解释，让普丽娅盯着她看了足足半分钟，她已懒得从那张精致的脸上分辨出话语的真假，她最终选择论迹不论心，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零件，拍在了柜台上。
“8毫米的弹头，和电容组的充电线。”普丽娅冷冷地说到，“最多再射一次就会烧坏，别把自己炸死了。”
云枢拿起那枚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圆柱形弹丸，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另一只手，在柜台下方，划开了手机屏幕——在一个电波图标的APP“繁荣之路”的本地页面上，3个新的条目跳了出来：
【#42250612平安里80层1具*00aaU金出入*尸体制造/100 U/待领取】
【#42250612平安里79层1具*00aaU金出入*尸体制造/100 U/待领取】
【#42250612平安里2具*00aaU金出入*尸体目击/2 U/已发放】
这一路楼道里都没人，云枢回忆着，要想拍下两处尸体和他们的身份创建条目，除非……还有隐藏的监控。
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