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璇从黄鸡物流的厢式货车上下来时，她感觉自己仿佛只是从平安里的副楼兜了一圈来到了地下车库。
但混着铁锈与霉菌的潮湿气味和脚底破碎的环氧地坪却提醒着自己一路上已经跨过了两回濯江，来到了城市东北的云绣区。
“欢迎来到宁怡苑，”林璇听到耳机里传来了夏元星的声音，“本地产品，咱槿川的骄傲，是不是和你住的那栋差不多？上电梯吧，75层都是自己人，我在7502等你。”
本地产品……看起来有些早衰的宁怡苑仿佛是一个盗版的平安里，电梯里贴着的木板已经因为腐烂脱落的七七八八，露出了下面印着SERT字样的保护膜。
地区复苏……信托？林璇走近后看见了标志下的一行小字，她好像只在搜索内亚的退役军人再就业时看到过这个名字，想不到这个实体的触手已经伸进了槿川人的日常生活。
拉开7502的大门，首当其冲的便是天花板上的一个大洞，将大半个客厅暴露在了槿川暗红的天空之下。
大洞下方则是一个被防水布盖着的升降支架，隐隐露出了下面圆筒状的轮廓。
“通信激光器，为了让我们的无人机不被JCEF或者啥其它人给捅下来，也为了让我别再为了捡无人机断条腿。”被工业机械臂托举在半空的夏元星笑着说到。
“是啊，以前老想着学图兰叛军流出的视频拿无人机打仗，咱背着你哥拿回收电机攒了两台，结果还是被学校后街那帮混混用钢珠打了下来，还害得你被弄断了腿。”
林璇有些感慨，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布满碳纤维纹路的螺旋桨，丢到了夏元星面前的桌上，“不过如果不是JCEF压着，现在的槿川也要变得和图兰差不多了。”
“不说了先干活，今天有10批货，每批5公斤，从北面的毗素县接力运到濯江区的槿川塔附近，我们中间这段差不多10公里。”
夏元星坐着机械臂来到了货架顶端，抱起了一把连着电机的碳纤维管，“不运最后一段，你就不用背锅，靠近槿川塔后末段的人会把包裹拆成1公斤的继续往里运。”
“我们小时候玩的同款机架，接头被我换成钢的了，便宜耐摔，真被JCEF盯上了还能对着撞一把。”
夏元星递给林璇一个钣金的方盒，边缘反复修补的焊点清晰可见，“今天的中继机交给你了，还记得怎么组装吧，挂6块电池，工具在绿塑料箱里。”
……
灯火通明的工业区像散落在垃圾堆里的发光电路板，镶嵌在如同大饼般摊开的槿川市区。
林璇戴着头显，操控着中继机，从500米高度向另一栋250米的安居房楼顶飞去。夏元星在一旁盯着屏幕上的航路图，对着手机低声安排着工作。
“这趟重量不大，就是交货地点的干扰有点多，我让毗素那边匀了一架小货运机，每趟运完换一次电池，璇姐要不先帮我给电池充个电？”
他盯着显示器上林璇头显的投屏，放下电话，自然地接过了遥控。
林璇抬起头显，看着夏元星的腿，叹了口气，把一旁散落的电池都夹在了充电器上，“等把你这腿给修好了，看你还怎么使唤人。”
在光纤接口从中继机腹部推入货运机后，收放器缓缓舒展，两台无人机从安居房顶重新升起，在3道激光的引导下飞向市区。
“槿川市中心的高楼很多，楼顶的探测和干扰更多，所以在第三个路径点后你爬升到1500m，降低电机转速，别被发现，把光纤收放器的滚轮给我。”
夏元星揉了揉眼睛，视线离开屏幕，放下头显，双手握住摇杆，用手肘推了推林璇。
“夜景看够了没？把头显升起来看屏幕对眼睛好点，地图上红点是我们探测到的JCEF无人机；黄线是高层上软杀伤的射界；绿点是我，看好光纤张力表，别打结了。”
中继机的操作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枯燥，为了让激光通信站的云台更好地对准，它只能划着平缓的曲线前进，躲避可能的窥视。
和对着地图边喝茶边划线的林璇不同，一旁驾驶着无人机穿梭在电线与广告牌之间的夏元星已经快把手里的摇杆搓出火星了。
“过弯了，信号掉得有点厉害，这趟跑完得换根光纤了。”看着回传信号的画质一降再降，从高清掉到了马赛克，夏元星忍不住抱怨了起来。
“所以我们这趟到底运了什么？”林璇有些好奇地问到。
“凑单从繁荣之路上套现的铂、钯或者感冒药吧……我们一般不问，反正10趟里就2-3趟是特别贵的东西，其它弄丢也没事，说不定现在咱运的就只是几碗麻辣烫。”夏元星手上没停，随意地答到。
……
普丽娅在电梯中第4次接到了阿玛拉让她处理冲突的电话，65楼的办公室被哄抢、23楼的遇到入室抢劫、71楼的仇杀……爆炸正让利百家对平安里的掌控走向全面失控。
她没找到陈柯飞，利百家最大的股东智融劳务（Fusion Talent United）在平安里5楼的驻地空了一大半，零星的几人不是在穿戴护具就是在拿着话筒调度安保。
“50楼利百家的诊所有人准备把自家孩子拆了，老陈在外面谈判，他让你自己搞出来的事情自己处理……实在处理不了你就等等我。”
阿玛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是业主会的传声筒开门把人弹放进来的，他刚在F栋被我们揪出来喂给洗地机了，小云在你身边吗，让她和你一起去。”
“没呢姐，云枢那家伙估计又去见客户了，我一个人会注意的。”她离开80层有些匆忙，反应过来时已经失去了云枢的踪迹。
普丽娅挂断电话，电梯门恰好在50层滑开。中庭的金属围栏被爆炸扭曲的张牙舞爪，几个身上扎着碎片的夜班工人正无精打采地蹲在占据了大半过道的诊所连廊外排队。
混杂着铁锈、酒精与臭氧味的诊所里，几个争吵不休的家属围在了一个断了只手的男孩床边，一个套着防护服的纤瘦身影在为另一个肚子上插着钢筋的男人做着简单的清创。
两个荷枪实弹的保安时不时推搡着家属，避免他们干扰到正常工作。
“4502的陪同人员在哪里，人已经麻醉好了，麻烦把手机上账单结一下，征信太低不能下贷款，没现金结清就按程序回收了。”通往手术室的连廊门口灯光亮起，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传了出来。
业主会的刘医生，一如既往的黑，普丽娅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自己不要哪天落到她的手上。
“老四出生后用了2年药终于把遗传的毒血拔干净了，”男孩的父母对视了一眼，看向了正在清创的套子人，“补助刚断，现在没了右手进厂也没人要了，拆掉换钱吧。”
说完男人抽了张普丽娅见过最长的试纸在男孩的伤口上一抹——雪白结果让他成了个卖器官的牲口。
又是一个靠生育补助过活的家庭，等孩子长到童工的最低年龄就找个理由卖了，想到这里普丽娅心头一紧——她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我操，为了取弹片我哥都已经交了12万镍币插队，你怎么又在我俩头上加上了五万的员工损耗，你怎么不去抢啊？”连廊外两个披着弹挂的身影走了进来，对着手术室怒吼到。
前天楼顶的雇佣兵啊，看到熟悉的弹挂和迷彩，普丽娅有些想笑，轮到他们为自己的贪婪还债了。
“医生说我爱人处理好伤口至少需要输血3000cc，肾脏估计也要换，血和肾我们按市场均价1.5倍收。”女人的声音变得有些焦急。
总算有一家是认真上班的了，可惜顶梁柱一没就要玩完，普丽娅叹了口气，盘算起自己能扯来唬人的大旗。
手术室门口的灯光再次亮起，伴随着一道广播，“业主会这边JCEF提供的录像，登记在4502到4508的无业人员3天前在楼顶打死了我们三个搬运工，想继续手术请先结一下赔偿金。”
“哥你结一下吧，刘医生没找到人就把账单算我们每个人头上了，我这两天工资也被抽了不少。”一个保安低声劝阻到。
“那可是不到10岁的肾脏，你家男人没了都还能再拿去换钱，至少得是2倍均价。”看到一旁气若游丝的伤员，男孩的父亲开始了坐地起价。
“没干就是没干，你想着赚钱，我吴伟偏要争这口气，看我在你器官里掺点铁沙子还能买得出去不？”
仿佛是被议价的几个家属激怒，一个雇佣兵提起了挂在腰间的霰弹枪，走向了男孩的床边，诊所的保安只是微微侧身，把清创的套子人挡在了身后。
普丽娅深吸了一口气，环视着四周，她觉得有必要为自己搞出的爆炸负责，可时间已经不在允许她回家拿枪了……等等，枪，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悄悄弯下了腰。
咚——墙角的胶鞋被她砸在了手术室门口的灯上，在吴伟回头的瞬间，普丽娅已经摸上了他右腿的枪套。
待他回过头调转枪口，只看见套子人身旁的少女伸直双臂举着手枪对准了自己，摸索着套筒的一对拇指仿佛拧成了结。
吴伟笑了，眼前的少女并没有找到保险，他侧身上前，右手一把握住左手套筒，往回一拽，顺势卸下了弹匣，左膝狠狠地撞上了少女的小腹，然后左手一把抓起少女的头发，不顾腰间传来的冲击把她甩在了地上，药柜翻倒，杂物撒了一地。
吴伟摸向身侧，拔出了一支卡在弹挂缝隙中的水笔。
“你又是几楼的狗管理？”吴伟狞笑着问到，一把揪住了挣扎着爬向门口的少女。
“我是你妈！”等来的回答并没有让吴伟满意，他抬起腿，向着少女的腰间一脚踏下。
少女的顽强有些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又一次擒住了捏着刀片划向他腿间的左手，用力一握，鲜血顺着少女被刀片割破的掌心流下。
吴伟一脚踢开了少女，却感到自己腰间一阵钝痛，皮肤感到了一股暖流，低头才发现已是满手鲜血。
面前的少女披头散发，握着从他腰间偷来的匕首，怪叫着扑了上来。
他再一次制住了少女持刀的右手，一拳揍向了冲着他鼻子来的血盆大口。
可右胸又传来的一阵钝痛，让他感到了一阵窒息，少女的动作虽然毫无技巧可言，连续不断的攻势却让他觉得自己像在同时对付好几个人。
吴伟感到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一旁拿着枪的酒肉朋友却变得有些犹豫，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总算听清了少女混着血痰的怪叫：“利百家安保，都给我滚到到门外去！”
嘭——一声自己手枪的响声后他的眼前陷入了黑暗。
普丽娅终于解开了手枪的保险，强忍着自己小腹传来的呕吐冲动，用枪膛里仅剩的一发子弹击伤了佣兵的同伙，在他一瘸一拐地冲向自己前插回了弹匣。
咔，她在围裙上抹掉了掌心渗出的鲜血，快速地拉了下套筒，前冲的身影戛然而止，举着手退到了诊所门口。
随手在身后摸了几张试纸，普丽娅蹲下用试纸浸透了地上吴伟的血液——一道杠。
“这家伙的腰子和血够用不？不够我也出点。”普丽娅又取了张试纸，在自己手心一蹭——她看见在三个自己从未见过的条目上出现了阳性。
她感到一阵眩晕，再也无法抑制住想吐的冲动，只能艰难地抬着手枪，靠在病床边发出了一阵干呕。
“南方那边的新亚型，最近几年难民多了试纸也加上了这些，”身后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传来，清创的套子人瞄了眼她手中的试纸，“你的血不能用了，地上的那个我看看有没有抗原的存货吧。”
南亚……自己小心了一辈子，却没想刚出生就已经中招，普丽娅意识到自己没被人贩子拆掉原来不是因为运气……
她大口喘了几口气，回头扶着病床的扶手把自己撑了起来，还没等站稳，腰间的剧痛又让她一个踉跄，扑空的左手在男孩伤口上留下了一道血迹。
“5楼……和你爸妈说5楼会要你，智融是大公司……”
在保安带着警告的眼神中，普丽娅捡起了地上的霰弹枪，挂在脖子上，叼着被自己染上了三道杠的试纸，一瘸一拐地退出了诊所。
她只希望男孩足够好运，能被抹在他的伤口的毒血感染而失去价值，然后像曾经的自己那样逃离父母身边。
……
中继机的控制充满了程序化的调度，2小时的飞行足以让槿川的夜景和无人机在林璇眼中变成一副抽象的线路图，直到地图上的黄线在第9趟运输途中突然向外扩了一圈，槿川塔附近的红点也多了起来。
“操，有个疯子把大运开到槿川塔门口的广场去了，六七辆巡逻的SUV都被撞烂了，市中心的警戒线都拉起来了，最后一段的飞手准备下楼躲JCEF的勤务检查了。”
夏元星一把摘下了头显，扑到了屏幕的地图前，用黄线做起了标记，“第10单估计悬了，原路退回吧，第九单我这边货运机不要了也给他送过去。”
“需要再拉高一点吗？我这边电机温度还很高，下面热成像看仔细点就被发现了。”林璇有些怀疑地看向了散热风扇已经起飞的激光通信站。
“一起走低空吧，按顺序停在这几栋楼顶边缘接收信号，放空炮一般不会对着楼顶射，我找外卖员跑腿准备回收货运机。”夏元星圈出了地图上几栋高度超过300米的大楼。
随着货运机在楼宇间绕行了几圈，收放器的拉力已经逼近了极限，打结的光纤让信号带宽跌到了谷底，回传的画面瞬间陷入了一片漆黑。
夏元星只是升起头显，在屏幕上切出了几个楼顶摄像机的画面，点亮了机身四周闪烁的红灯，顶着数百毫秒的延迟，凭感觉让无人对着目标方向猛地加速。
监控中的红点在一阵抖动后突然熄灭，货运机与操控者之间的连接彻底中断，夏元星放下了遥控器，拿起手机等待着尾款。
突然市中心出现了一道闪光，数秒后，震耳欲聋的响声紧随着手机里金币掉落的收款音效到达了宁怡苑的楼顶。地图上跳出巨大黄圈仿佛把整个濯江区握在了手里，林璇头显的视野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点。
“不会是我们运的东西吧？”她猛地摘下头显，看见了已经爬上轮椅的夏元星。
“是智融，智融声东击西，把JCEF总部给炸了，快，该撤了……”
一阵规律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元星公子，韩老请您来7588一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