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沁城位中州地南,与高明相接。百连山脉山脊连天,二城因此没有相连,在地域俯瞰,其乃一个阴面,一个阳面。又因地势较高,处于阳面,故而此地雨水很少。之前在此镇关的太守,张罗此地百姓不断挖井,四年时间不断挖掘,居然发现一条暗河,水质清澈甘甜,故而此处又得笔砚皇帝御笔亲书牌匾,号“北门甘泉。”
长沁城内本无莺歌艳舞之地,因百年之前出了位贪官污吏,被革职抄家之后,家中女眷全都充当官妓,由此才有了中州最负盛名的妓院名作百花楼。
百花楼门外张灯结彩,绸面灯笼被风掀的轻轻摇摆,那鎏金大字被映的忽明忽暗。那门檐下挂着的彩绸被晚风吹的嗦嗦发响,粉的,绿色,水红的,跟灯笼散的暖光柔在一起。
楼内的花魁叫做柳昭昭,传闻并不是中州人士,乃是来自江南,不知怎么来到长沁落入风尘,靠的一身舞姿只是一年就成了此地头牌。这人长的妩媚娇柔,皮肤嫩的能掐出水来,任何莺莺燕燕,俗世佳人在她面前都少了一丝味道,什么味道?小娘子的味道。
三人愣神,抬头望望,见乃是一位佳丽。
先反应过来的戚我里对此充满不屑,眯了眯眼,说道:“我等并无银钱,姑娘请回吧。”
楼上的姑娘对此回复并无波澜,一脸玩味,继续扇着手中薄扇,头上的珠钗摇摇晃晃,撞起声声叮铃脆响,姑娘莞尔一笑:
“哟,三位公子,本就是奴家的一番主动邀请,干嘛还要让三位公子掏钱?不如向这长沁城打听打听,想听唱曲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况且我还是这百花楼里的清倌,都说这世道郎无情,卿有意,干嘛坏了奴家的一番好心?况且这天气炎热,不如进来坐坐,饮饮茶听听曲儿,顺带再絮叨絮叨。”
赵元量摸了摸下巴,嘿嘿道:“这可不成,我二位贤弟都是门第出身,从来不进声色犬马之所。姑娘倘若寂寞,路上行人众多不如唤上几个。”
她故作幽怨道:“诶哟哟,小道长只顾自己,不替别人考虑。难道剩下的那位公子就不想闻闻曼妙身体的幽香?”
二人转头瞪了刘孟尝一眼,刘孟尝识趣,对楼上的女人说道:“姑娘出尘绝艳,在下听二位兄长的,对你说的不感兴趣。”
三人转身就走,却被楼上的姑娘叫住。
“从来没见过这样不识趣的,莫不是还要奴家亲自下楼去请?”
戚我里拱手作揖道:“姑娘请回吧!”
刚行了没有几步,百花楼里出来一个倌衣小童,一拦三人去路。
戚我里欲请,却被小童执拗推搡,那小童呢喃:
“姐姐请你们进去,你们就得进去。”
赵元量不好用武力解决,看了看旁边的二位,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分开逃跑。刘孟尝心领神会,就等他发号施令。小童也知赵元量的意图,紧抓戚我里衣角,死死都不松开。戚我里无奈,对二人说道:“赵兄,刘兄,要不你二人先回,我前去会会,夜半子时,我定然回归。”
刘孟尝有点犹豫,赵元量笑笑:“刘贤弟,戚贤弟不会有事,咱别打扰。”拉着他一起走了,三人就此散场。
戚我里由小童一路领着,进了百花楼。
百花楼里景致与外围不同,房屋铺陈都是红木,厅内上悬七彩琉璃灯,八宝屏风上绘艳色牡丹。八仙桌子,用的是小叶紫檀上置蓝釉茶盏,酸枝木椅铺着鲜红百花缎垫,佝偻扶手上雕的是缠枝桃花瓣。
奢华场所,浓妆艳抹之地不乏才子佳人,可哪怕在书本里呆的久了,纵使自己满肚才识,也无法想象银钱居然就是用来这样挥霍。小童见戚窝里呆若木鸡,拽了拽还是没什么反应,就一改态度,掐了一把,戚我里吃疼,尴尬一笑继续随小童走着。
绕过不少人,也打心底里瞧不上这群人。
老鸨满脸堆笑,连连招呼龟公姘头驮着达官老爷,上楼去。别看龟公各个瘦弱,面容丑恶,但是这力气不知练了几年,扛着油满肠肥的老爷气都不喘。丫鬟们个个腿脚麻利,一会儿叫叫这位姑娘,一会儿去请请那个姐姐。
“小红,小翠,快来接这位官人!”
“哟,小相公,这都几日不曾来了?咱们这儿的姑娘都等着你呢!”
戚我里从一楼来到二楼,大小走了十几个门框,什么松竹梅兰,特上中优,这房间雅号真忒多。
戚我里暗自揣测,这开窗主动艳邀的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若是来一场瓮中仙人跳,到时候只怕自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小童将戚我里带至一所叫做梨香上品的屋门等候,自己通了声信就走了。戚我里在屋外,站了有一炷香,无聊透顶,听到屋里传出声响,透过门的缝隙,隐约看到屋里似有人洗澡,连忙后退,以手遮耳。嘴里无数次的念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不知道过了多久,都感觉有些困乏了,房间里道:“快进来吧。”
戚我里转头四顾,不知是不是在叫自己,等确认屋里的人又念了一声:“屋外的公子,快进来吧。”这才推门而入,鼻息先闻到一股浓香,没有先环顾屋里,而是礼貌性的将屋门掩上。
那女子走到戚我里身后,用手轻拍了一下戚我里的后背,戚我里惊呼蹦起,吓了女子一跳。
“公子,你一惊一乍吓死奴家了。”
女子摸着胸口一起一浮,手中薄扇极速挥闪。
戚我里回身,弯腰行礼道:“姑娘赔罪。”
女人看着正在行礼戚我里哭笑不得,这呆子,也太正经了些。清了清嗓子:
“公子礼貌,气质温纯,我看公子像个读书人,怎么皮肤这样的黝黑?”
戚我里闻言,脸色古怪,明明已经换了身衣服怎么还是被一眼认出来了?心中咋舌,这女流不知道接待了多少客人,对人的行为逻辑已经洞若观火,我可不能着了她的道。
“姑娘,在下读过两年书,这肤色是在下劳作所致。”
昂首挺胸,说话谈吐不骄不躁。
常言道,戏子无情,这勾栏的女子更甚。为人各个见钱眼开,口腹蜜剑。若是还有些个万贯家财,真金白银在手你是再生父母,倘若穷困潦倒你是路边烂泥。遍揽古今死在温柔乡的男子有多少?死于甜言蜜语的男子又有多少?
姑娘对戚我里请坐,戚我里自找座位,坐于桌前,姑娘面对,坐于北。
戚我里不知看向何方,故意偏头打量,见四处袖帘紧凑,铜镜妆台,应有尽有。
姑娘凝视对面的戚我里,柔声道:“别姑娘姑娘的叫奴家了,奴家有名有姓,姓柳唤作昭昭,不知公子名姓?”
戚我里头一回进青楼,受不了女子这般直视,脸上微微发烫,嗫嚅着说道:“在下戚我里。”
柳昭昭嘴角微翘,抿嘴轻笑,“戚公子生得俊朗,又懂礼教,不知几岁?”
戚我里竖起二指,随意问道:“你呢?”
柳昭昭手摇薄扇附和着笑笑,“小你几岁,年芳二八。”
戚我里终于转头正视柳昭昭,见这位花魁饱含秋水的双眼充满深情,荆钗罗裙难掩风华,素面朝天自有韵致。
戚我里惊呼出声,又连忙止住改口道:“柳姑娘娇媚,今晚不是要请我听曲儿?”
柳昭昭收回视线,望向屋内的古琴,薄扇轻摇,“戚公子真是心急,直奔主题怎能叫女子欢心?我听说读书人素来是温文尔雅含而不露,却不曾想今日遇到公子,居然是心直口快。”
戚我里默不作声,眉头紧皱。
戚我里道:“请柳姑娘抚琴。”
柳昭昭轻柔道:俗话说君子四艺,琴棋书画,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不知公子可会抚琴?”
戚我里道:“音律不通,棋路不明,笔墨不晓,丹青不精。”
柳昭昭噗呲一笑,停了手中摇扇,换做捂嘴道:“公子口墨谈吐,好一个四字排比,真是有趣。”
柳昭昭走至古琴,磨平裙摆,神态端紧。抚琴向来要的就是沉稳和洒脱,初有儒圣李丘崖山石壁,四季如一日,靠一曲《高山》留名,就连楚山的帝王都远赴万里只为一闻儒圣弦音。后有张公瑾与楚姬天涯觅知音,一曲《上瑶》成为千古绝唱。近数前朝,边关太守吕甫谱写一首唱词《破虏歌》在当代还广为流传。发人深省之作靠的就是古井无波的沉稳和振衣千仞的洒脱。
柳昭昭轻拨两声,掷地有声,随即手指翻飞,琴弦便炸开金戈铁马。不是江南丝竹的软语,也非楚地铜竽的铿锵。宫商角徵羽五音相生,四散琴声回响六律相逐。全凭的脑海记忆,没有工尺。
丹红嘴唇一开一合唱的是:
“云悠浮自由,青瓶盛揽收。
风过摇碎影,香随浅浪流。
闲看鱼吹沫,轻笼月一钩。
何须问归处,天地入瓷瓯。”
风,香,鱼,月勾勒的乃是闲适,天地,青瓶,悠云,揽收强化无拘自由。此乃前朝女诗人赵汐杼作的一首五言律诗,叫做《青瓶揽景》。赵汐杼乃是望族千金,却一生没有成亲。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传闻说是爱上了一个贫贱子弟,还有人说是穷酸腐儒,这都不重要,倒是这首诗留下来了。
戚我里大惊,唱词他很了解,只是琴音配着这首《青瓶揽景》声情并茂,没有不和谐,相得益彰。
“唱的一般,请戚公子见笑。”
余音仍绕指玄,不知魂归何处,戚我里心服口服,站立喝彩。
曲已听完,戚我里再次坐下,只是肚腹中不知再说些什么。看了一眼风韵娇媚转怜的柳昭昭,自己心中对风尘女子的不屑一顾淡了几分,一个苦命人罢了,哪有女子愿意主动陷入风尘?
戚我里亲自给柳昭昭倒了杯茶,轻声道:“柳姑娘今夜为何执意请我?”
柳昭昭过来却没有坐下,取下头顶的发簪道:“因为明日这长沁城就再也没有一位叫做柳昭昭的花魁了。”
戚我里愕然,似是懂了推了一下茶盏道:“柳姑娘已经有人帮你赎身?”
柳昭昭没有去接桌上的茶盏,把玩着手里的长指甲道:“不会有那样的男人,即使有我也不愿意。他们图的不过是我这副皮囊,不论是做个侍妾也好,或是没有名分的陪床也罢,等我人老珠黄朱颜辞镜,终究是要被弃如敝屣。”
戚我里问道:“那是?”
柳昭昭一改娇媚,换作肃然的语气道:“我为我自己赎身。”
这一夜风停了,灯也熄了。一路上望着皎洁的月光,戚我里回想起柳昭昭对他说道:
“奴家再为公子跳上一曲舞蹈,公子亲为奴家去鞋可好?”
柳昭昭姿色出众,杨姑娘跟她比起来,不遑多让。但论妩媚,杨姑娘却不及她冰山一角。柳昭昭轻佻,他生不起垂涎,甚至是一丝喜好。但是想想杨姑娘,品行道德...是的,他又想起了杨姑娘,自打认识了杨姑娘,他却不知为何总拿杨姑娘和旁人比较。
至于那个沉寂许久的问题,不回答有不回答的好。人这一生没有优柔华贵,只要能活着而且自由最好。
百花楼里柳昭昭送离了戚我里,端着茶杯望向月亮。床上的小童拿着金银首饰,呢喃的哭道:“明日开始只怕就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柳昭昭轻笑,放了茶杯,轻抚她的额头说道:“傻娇娇,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人生的路还有很长,你呀,有很多人都没遇到。”
小童一直都是女娃,唤作娇娇。平日里嬷嬷丫鬟教育不机灵的孩童一向都是体罚,动辄打骂。娇娇五岁就被哥嫂卖到了百花楼,柳昭昭刚进百花楼就看到被欺辱的娇娇,柳昭昭没有仆人,心里一软就收了娇娇,平时照顾饮食起居,一下就是四年,这些年娇娇被照顾的很好。
娇娇继续轻声道:“昭昭姐带娇娇一起走可好?”
柳昭昭叹息,扶了一绺垂发说道:“娇娇,你不明白。姐姐其实很不明朗,我啊就是池塘里的浮萍,风雨一刮就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