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淡墨晕染的夜中,正融着的暗红色蜡烛慵懒地瘫在桌面上的玻璃小碟内,勉强燃着的橘黄色火苗于其上摇曳,它发出内敛的光,堪堪照亮老人平静的面庞。
——他正伏案读着书。
书的表皮似暮阳昏黄,内页也如同被牛犊舔舐过一般遍布褶皱,就连上面记载的文字都像是不愿沟通从而变得模糊不清。
但他没有太在意这些,他只是用自己干枯的手指轻柔地翻开每一页,并呢喃着阅读它们。
稀疏的翻书声与烛火的燃烧声自然地融进老人的低语,它熟练地扎根于长夜,时间也趁此悄然雕刻他的面庞。
直至朝阳的柔光细碎地淋在书的尾页,老人才不舍地将其合上,放在了由松木制成的书架内,随后他活动了下嘎吱作响的老旧的骨骼,顺手拿上一个略显粗糙的小竹篮,披上门口挂着的、打着零星补丁的灰黑色老旧外套,缓步走出门去。
门外是广袤到老人穷极一生都离不开的森林,清脆的鸟鸣回荡于林间,振开聚集的阴郁,晨风也将携着的清新空气送进老人的鼻腔;一切看似与平常并无二样。
可当他踏着潮湿的泥土走了一会儿后,一抹附近传来的鲜血味裹挟着隐隐的呻吟声开始刺激起他的感官,将平常改变了。
谨慎地顺着呻吟声的方向看去,用枯枝拨开面前遮挡视线的植株,他惊骇地发现一位依靠着古树树干以支撑残破身躯的少女。
少女也在同一时间发现了他,她下意识藏起惊惧展露獠牙以威慑老人。
于是颤抖着的劣质短弓被举起,连带着因与手一同抖动着而无法搭在弦上的生锈箭矢,不断磕碰着,发出凌乱的声响。
见状,老人站在原地用混浊的声音安抚道:“别紧张,孩子,我是名医生;况且如你所见,我充其量也只是一位快要步入坟墓的枯骨罢了;我要如何做才能伤害到你呢?”
闻言,少女的气势减弱了些,她那如同被水蛭吸干了的固执手掌松开弓,任由自己干瘦的身躯随重力下落,被牵引着、早已蓄满悲伤的眼眸也似哀求般轻轻望了老人一眼,随后高扬的憔悴面容低了下去,让绷紧的弦脱离两只手的撕扯之中。
老人顺势靠近了正艰难喘息着的少女,见其小腹处的一道极深抓伤还在向外流血,便先将咬在她伤口周围的布料仔细地揭下,展露出充斥淤青的躯干;接着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卷劣质的纱布,包扎好少女那已然恶化严重的患处。
当做完这一切后,他略显蹒跚地将少女背在背上回到了家。
临近中午,少女迷迷糊糊地从噩梦中醒来,她用手擦下额头快凝成水雾的汗滴,将一团未来得及跑掉的光刻印至湛蓝色的昏暗眼眸中;在用深呼吸驱赶走心底的悲鸣后,自我认为身体状态好转些许,于是缓缓坐起身,靠在了由失色衣服包裹的床头,四处打量了起来。
房间内的布局有些简陋,像是一堆木板随意堆砌的产物,但床头附近的方桌上正冒着热气的浓汤与她自己身上明显的治疗痕迹也让她感到一丝温馨。
虽说现在没有发现恩人在自己身旁,不过想来他应当是见自己好转后暂时离开去处理他自己的事了吧?
正这么想着,对着床侧面的门于刺耳的声音中被打开,少女激动地向对方看去,见来者是那位救了自己的老医生,遂顺着情绪自我介绍起来:“您好!恩人,我是荣誉骑士团的预备队员薇埃·凯缇安姆,您唤我薇埃便好,因为初次见面时是我的不成熟让您处于危险之中,所以作为补偿,我将在伤势好转后的一段时间内作为贴身侍卫在您外出时期提供保护与帮助。
别看我实力不济,但是还是可以作为拖延时间的工具来让您成功跑掉的!至于谢礼,可以由您来定,当然,要求应当不违背最基本的道德。”
一边坚毅地说着,薇埃一边将左手握成拳放在了胸口与单薄衣物隐隐约约埋着的骨骼处,以示忠诚。
老人抚须呵呵笑了两声,随后将手中准备的外敷药放在浓汤旁,开口道:“补偿就不必了,除我之外的人还真是隔了好久才又一次见到了啊……给我讲讲最近的趣闻吧,就当作是你的谢礼了。”
薇埃有些诧异以至于暂时忘记了伪装。
“真哒?!”
老人坐在床边嘎吱作响的椅子上,慢慢解释起来:“当然是真的了,人的一生如同落入大地的种子,随着时间的流逝种子会长成搭载回忆的树,虽说会因为阅历的丰富而对过去的自己有不同的看法,但它对我当时的感受不会随着我未来的改变而改变,后悔也好,满意也罢,那与现在无关。
我是个及时享乐的人,所以才会提出这样的愿望;当然,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觉得自己活不太久了……所以为了让我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内开心些,就这样做吧。”
薇埃闻言小声嘟囔着:“不要这么看轻自己啊……”
不过她立刻便调整好情绪,用略显沙哑的嗓音与老人闲聊了起来。
“说起最近有趣的事,不得不提的就是我们荣誉骑士团内的一起大案了!
起因是团长丢了一块玉石,这块玉石好像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吧?我也算不上太清楚,不过骑士团内所有我认识的人都是这么和我说的,当然,这件事也是他们告诉我的……”
突然,薇埃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轻声“啊”了一声,随后有些尴尬地挠挠头,重新开口道:“不好意思跑题了,说回正题,我们这位团长可是位活了70多岁的老怪物!虽说这样描述对他不太礼貌,但这却是大家的共识,毕竟一般的荣誉骑士都活不了太长时间嘛。
就像是第一任团长所说的一样,我们像是蜉蝣一般,前十几年一直在积累经验与技术,到了成年那一天,我们便会因无尽地追逐荣誉而死去。”
说着说着薇埃骄傲起来了,就连之后的闲谈她都显得更精神了些。
“所以您能理解到这一任团长有多强大了吧?就是这么强大的团长,那一天却慌慌张张地向所有骑士团的成员发布了一项请求,一开始大家还以为是骑士团要与教廷开战了,所以副团长与队长们便紧急将我们这些预备队员送走,他们则是整备兵马准备远征。
可这些都在团长于自己抽屉内找到玉石后紧急停止了,听说后来副团长因为此事狠狠地谴责了团长,团长则解释说当时是因为有些年老导致记忆力衰退,忘记了自己应该说清楚一点。
紧跟着这件事解决之后,团长给自己下了个罪己诏,退休了。”
薇埃热情地说着,老人沉默地听着,他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可面前的小姑娘又确实不是什么中心人物,于是老人只能把觉得蹊跷的原因总结为是传言的不严谨编造了。
毕竟他年轻时还听说过更光怪离奇的传言,所以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况且如果一直哀愁地思考与自己无关且能力不匹配的事,可是会徒增烦恼啊——老人垂眉想着。
薇埃紧接着又讲了个平平无奇的故事,但她的地位实在是过于低下,老人便无法因为自己所希望得到的与现实不太一样而对少女失望了。
过了一会儿,可能是讲太多导致过于口干舌燥以至于无法维持自身的矜持了吧,薇埃端起桌上装着浓汤的碗大口喝了一口,此时它正好放凉了,所以少女没被自己豪放的吃法烫到,不过其惊艳的味道却让她不由自主的开口问道:“好好喝!恩人,您是怎么做的?”
“就是将猎来的野物煮熟后放了些调料的汤啊?你试试用勺子搅拌下,是可以舀到肉块的。”
勺子触底传来沉闷的声音,薇埃一边用它找着小到好像不存在的肉块,一边开口向老人询问:“话说恩人,您为什么在这么偏僻的林子旁居住啊?”
“因为安静吧,我年轻时受够了大城市的纷扰,于是来到了这里隐居,说来也巧,这么多年我也只见到你出现在这里,看你冒冒失失的性子,倒是让我有些沉沦于回忆之中了……”
少女闻言脸颊因羞耻染上淡淡的红晕,行为也变的有些手足无措。
见状,老人用他枯枝般的手摸了摸薇埃那生着毛糙金发的头,示意她不用在意自己的话,随后再次开口转移起话题:“我隐居前有位朋友,她也是荣誉骑士团的人,说来奇怪,在大部分事我都记不太清了的前提下,我却还能回忆起她那如水晶般透亮的金色瞳孔内偶尔闪出的骄傲。
每当她露出这样的神情时,往往是笑着的,可她又是个很严肃的人,所以在第一次看到她笑时我便溺进她那如初春一般表面微凉,雨过温热的性格中了。
可能我是喜欢她的吧?只是当时我实在是太年轻,所以经常给她添麻烦,于是便不好意思表露出心意了。
现在想来,她应当是知晓的。
可惜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我也无法揣测出她当时的情感具体是什么了。
本来以为像她这样的好人会善终,不过她却在与我一同追剿盗贼时为了救我而被暗器附着的毒毒死了,我依稀记得她临终前哭着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兰奥斯特,我是不是要死了?”
悠长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整理思绪。
“很出乎意料对不对?我一开始以为她会说出什么豪言壮语,毕竟荣誉骑士团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嘛,可她临终前的神情里只有慌乱与悲伤在流转,于是我常常在想,如果她不是骑士的话,会不会幸福的活到晚年?
——那更不可能吧?如果她没有加入荣誉骑士团,她便没有一直行善事的实力,而她又是倔强的人,会勉强自己做自己做不来的事,所以她可能早早的便会因各种意外死去了。”
薇埃有些茫然的看着兰奥斯特,她隐约察觉到老人想要告诉她什么,但还未来得及问,他就如同晚风匆匆离开了。
只留下正不紧不慢将手中的汤品尝完的少女,随后她自主换完了药,躺回到原处,仰望着由裂痕编织的木制天花板沉思起来。
她想——或许恩人早就看出自己与正常骑士的不同了,毕竟自己既无法克服死亡的恐惧,又贪恋荣誉带给自己的满足,既想要循规蹈矩扮演世人眼中的荣誉骑士,又因为自己过于不同而常常被戳破伪装……
想着想着,少女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门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兰奥斯特深邃的眼眸直视着窗外那被层层棕色树干困住的远方,此时,天空的一滴微凉浊泪透过一层层木制的天花板,滴落至他的面庞。
感到脸上突然被水珠砸中,老人下意识摸了一下水渍,随后无表情的抬起头看向了天花板。
“天花板漏水了吗?得找时间修一下了。”
一边感受着体内早已被悲伤浸成掀不起骇浪的冷漠血液正迟钝地流淌,老人一边露出落寞的背影走回了卧室为少女配制药物。
可明明刚为少女配制完啊……
究竟是为了不多想所以才尽可能让自己忙起来,还是突然想起来确实少配了几样调理身体的内服药呢?老人自己也早已经变得不知道了啊……
卧室内的蜡烛不知何时灭了,一摊污秽的血红色黏在透明的器皿中,污染了纯净。
兰奥斯特重新把书取下,将其翻开,只见其中每一页都密密麻麻的写着各种病症所需的药品和治疗手法,不过其中有一项无名病症却空了一大片,大抵是他遗忘了救治方案吧。
老人照着书迅速地将药配完后送往了薇埃的房间(这是种可以快速止痛的液态药品,薇埃用的外敷药就是这种药的固体形态,之所以一开始没有给她服用此药,是担心她在昏迷时服用有可能会导致窒息。)
她熟睡的面庞正皱着眉,不时传出好似蝴蝶振翅般轻微的气音也在昭示她的不安,突然进入的兰奥斯特也只好在将药尽可能轻地放在桌子上后,慢慢走回到卧室,以防止将其吵醒。
躺在由其他患者送来的木床上,疲惫感连绵袭来,老人便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陷入以过往为蓝本的梦境之中了。
在朦胧的最中心,他那由过往人生构成的、浮于空中的、时不时会吸入肺里沉积的灰黑余烬中传出一缕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冷清声音。
“醒醒,兰奥斯特,今天我们要狩猎的可是野狼,你这么迷糊可是会吃亏的。”
老人瞬间从睡梦中惊醒,他下意识看向声音的来源,见是一位生着银发金瞳的少女,遂有些疑惑地开口道:“你是——?”
少女表情未变,她好像是将老人的疑惑当作是刚睡醒的谵语,所以没有解释,而是选择继续刚才的话题。
“让你准备的轻甲你怎么没有带?算了,我的借给你,可能有些不合身,将就下吧。”
言毕,少女将身着的轻甲脱下丢给了少年。
老人肌肉记忆般伸手接住了轻甲,不过双手却不听使唤地将其套在“自己”的身上。
老人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他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便只能无力的看着“自己”做出些怪异的举动了。
清冷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你这是在——?”
闻言少年顿了下,停止了生疏滑稽的披甲动作,突然变得害羞起来。
少女清澈的眼眸倒映出少年的窘迫,让兰奥斯特没有勇气去注视她了,而附近空无一物的空气恰巧趁此时吸引起他的目光,让他成功以此掩盖住自己的羞涩。
但当老人将头转回来时,却无法找到少女,少年所在的地方此刻也已经变为墓碑的面前。
方形墓碑表面充满裂痕,四周棱角也被敲下打磨圆润。
少年将头抵在墓碑上痛哭着,他嘴里说着些不愿认清现实的话,老人想要安慰他,干枯的手却穿过了少年的头,他的泪则滴落至老人的手。
——枯木逢春
不知为何,老人似乎也想要哭了。
当老人的悲伤将要溢出眼眶时,他蓄着的哭泣意料之外中被薇埃的呼唤截停了。
“恩人!恩人醒一醒!已经到第二天早上了,您再不起来饭就要凉了。”
薇埃一边将端着的早餐放在书桌,一边呼唤着老人。
兰奥斯特恍惚着醒来,他无神的环视四周,见自己身处家中,于是稍稍回过神。
薇埃此时正等待着老人落座,她希翼的目光时不时飘向兰奥斯特,这让他不太好意思拒绝邀请了。
“已经第二天了吗?”
“对,快来尝尝我的手艺吧!”
“好好好,马上来。”
入座,面前的书桌上摆着简单的早餐——由野菜为主体制成的汤、一盘被切成正方体小块的烤肉、一小碟蒸蘑菇。
兰奥斯特有些为难的看着面前的食物,到不是说它们不够丰盛,而是它们实在不适宜在早晨食用。
薇埃也没有吃,她有些困惑地注视着老人,少女不解为何老人不食用自己准备的食物,于是她准备先吃一口,示意老人无毒。
兰奥斯特皱眉将薇埃的行为终止了。
“早上吃过于油腻的东西不好,还有你是伤患,老老实实养伤去。”
吐出口浊气,揉了揉眉头,老人此时才完全清醒过来。
薇埃失落地走回房间,她本想让恩人夸奖下自己,可自己最后却被“赶”走了。
那我现在还能做什么以证明自己的价值呢?
少女躺在床上发散着思维。
兰奥斯特收拾起书桌,等做完后,才将食物放在厨房倒扣着的小木盆内,与一堆干硬的面包放在了一起。
一边干着活,他一边自嘲般讽刺着自己。
转换视角来看,我或许已然成为自己年轻时最讨厌的那种老人了——不考虑少年人的心意,只是固执的让他们做自己认为对他们有利的事,时不时说点大道理,也只是把自我人生的延伸当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又有谁在意呢?
处理完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兰奥斯特再一次踏入森林,薇埃因被嘱咐养伤所以没有跟过来。
回到第一次见面的地点,少女依靠着的古树已经被爬藤植物当作垫脚石,密密麻麻的绿色藤条像是古树裸露的血管,一边掩盖住表面斑驳的血液,一边慢慢向上蠕动着。
蚂蚁之类的小虫也在附近的土壤上游走,而她滴落的血早已渗透进大地,与森林融为了一体。
一切简直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兰奥斯特站在原地感慨了一会儿。
不过正事还是要抓紧时间去做的,于是他从思绪中离开,向着森林的更深处走去。
直至阳光被枝叶遮蔽,只余细碎的光散在空中,兰奥斯特才停下脚步,仔细辨别起周围的样貌。
他正在找用来制作护身符的关键植株(护身符是一种含有驱赶野兽掩盖自身气味成分的香囊,老人的外套就含有这种成分)可面前突然闪出刺眼的光,这让老人不得不用胳臂挡住双眼,以试图缓解眼睛受到的刺激。
眩目结束后,老人立即决定离开森林回到家中去。
这是兰奥斯特的老毛病了,往往这个症状出现后,他便会开始偏头痛,虽说不太严重,但还是会影响他做事的效率。
扶着最近的树干,颤颤巍巍地移动着,老人艰难的回到了家。
薇埃此时正百无聊赖的坐在窗边发着呆。
兰奥斯特一边庆幸着自己的异样未被发现,一边尽可能快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
躺在由破旧衣物铺着的木床上,那已经永远燃不起来的蜡烛依旧黏在在书桌上的玻璃器皿中,兰奥斯特心中冒出一瞬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的感觉,遂立即坐起身,忍着不适开口,试图将少女唤过来。
“薇埃——?来我这里一趟……”
虚弱的声音穿过幽暗的走廊,传进少女的耳中。
轻快活泼的脚步声掩盖住充满死气的余音,伴随着木板门被打开的嘎吱声,薇埃来到了老人的面前。
“怎么了?恩人?”
“你——,你走吧……带上厨房里的面包还有我房间的药……
看到我挂在门上的灰黑色外套了吗?
穿上它吧,虽然老旧了些,但它的实用性却是相当好的……
武器我放在了最内侧的房间,别忘了……
向东边走,不要有一丝犹豫地向东边走,就按照我指的位置,离开吧。
……
……
……
赶紧走!”
枯枝伸向远方,而他棕色的眼眸大睁着,像是吃人的恶兽在步步紧逼。
薇埃被吓到了,她想不通老人为何突然对她转变了态度,于是她只能听从老人的安排,犹犹豫豫地离去了。
兰奥斯特见薇埃的身影已彻底消失,便重新躺回床上,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无声地哀叹逸散至空中,似作语句审视他的人生。
“还是没变啊……”
他不希望少女亲眼见证死亡,因为他不想要自己可怜的那一面被展露人前;他不擅长冗长的告别,因为他认为那过于卑劣。
他既觉得自己应当不让少女体会到朋友离去的酸涩,但他又没考虑到少女的所求,或者说,薇埃有没有将他当做朋友他都无法确定,一切只不过是他随年纪增长而带来的固执在作祟罢了。
他想——自己被过往困住的心,只将傲慢当做第一幕的演员;自己想要报答友人,却只是将她与骑士团绑定在一起,将薇埃视作报答的成员,所以对薇埃那与自己相同的报答之心视而不见,草草略过,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自卑,还是为了对早已经不存在的友人证实自己确实成长了呢?
原因早已经随着大部分的往事忘却了吧。
所以只能妄想了,妄想薇埃不要去记起自己、妄想自己腐烂的躯壳还可以拥有少年时透明的灵魂——让我痛哭直至杂乱的心绪被溶解于泪水之中去!让我回归于自由……
呵、这不可能吧。
死在名为“家”的棺材里、死在森林的荫翳中,怎么可能窥见哪怕一丝的自由呢?
于是棕色的眼眸逐渐失色,颜色趋近于天空;褪色的发丝变得有些散乱,样子趋近于粘稠的风。
凉风携着清脆的鸟鸣声,显得沉重的脚步轻快起来。
东边,太阳赖在天空的斜面,薇埃郁闷的徘徊于林间,她有些不擅长辨别方向,故迷路于大体相像的森林中,虽说她没意识到这一点就是了。
少女心想——为什么恩人要赶我走呢?是因为我给他填了乱?还是我没有好好养伤?总而言之等到恩人气消一消我在回去诚恳地道个歉吧。
确定好目标,薇埃开始向着印象中老人所在的地方走去。
她准备先回去,随后偷偷藏起来,直到老人心情变好在突然出现。
不不不,还是装作走了好久后在出现吧——薇埃的心绪也跟着躯体徘徊起来。
步履顺着朦胧记忆中的方向行进,青草轻吻着少女的脚踝,痒痒的,让她有些想笑;风迎着少女的面庞抚过,面对面托起她的发丝,捋顺杂乱。
但随着夜晚降临,月亮结于群星化作的枝杈中,果实借助远方的崇高,却只能发出探不明前路的微光,疲惫的少女也只能停下脚步随便找了颗结实的树,顺着粗糙的树干爬了上去。
正坐在枝条上休息着,伤口开始隐隐作痛,这应当是没有服药的原因;肚子也开始剧烈绞痛,这应当是没有吃什么东西的原因,薇埃便就着苦涩的药液吃起了干硬的面包。
少女像是雏狮在撕咬猎物一般将面包来回撕扯,它的一小块才终于被吃进嘴中,费力地咀嚼了会儿,直至一丝淡淡的劣质甜味浸满口腔,她才不舍的将其咽下。
虽说这抵不过满嘴的苦味,但肚子倒是不太痛了。
恢复好状态后有些无事可做,少女便仰头细数繁星。
她的手开始不自主握成拳试图抓住情绪控制住它,因为隐约中她好像听到朋友的调侃声散在空中,那是因空闲而溢出的回忆。
痛苦的内心无法被遏制,鼻头酸涩着强迫少女啜泣起来。
她想起了被朋友撺掇着偷偷离开营地的那天。
“薇埃~和我出去看看风景吧,就当是缓解无聊啦!”
“不要,我今天的训练还没有做完。”
“诶呀,一天不训练不会怎么样的,况且你真不觉得无聊吗?”
薇埃眼神中升起一丝犹豫,友人见状见缝插针的接着说:“这样吧,如果你陪我去了,我就把你想要好久的项链送给你,怎么样?”
这串项链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只是友人用森林里随处可见的野草编织起来的细绳,上面顶多有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算是稀有的。
但薇埃却很少见到这样精致的小玩意,便应了下来。
不过两人在离开营地后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危险——她们被三五只饿狼构成的小狼群盯上了。
薇埃的友人为了救下薇埃被活生生吃掉,薇埃则依赖着友人的期愿与自身的恐惧狼狈的活了下来。
当然,那串少女想要的项链也断裂遗失了。
枝丫跬步,最后相撞缠在一起。
而薇埃慢慢融进墨碟中,与其它人一同被研磨至粉碎,最后互相交融,成为了对方于此世的另一种记录。
想要借由自身的经历向他人发泄些什么,可天短时间内不会亮起了——天黑的时候不仅看不清深黑色的字迹,还很容易被各种各样的野兽袭击。
薇埃不太能睡的着,因为负罪感勒紧了她的心脏;急促的呼吸与湿润的眼眸也在诱导她胡乱猜想。
如果我那天没有答应朋友外出,是不是她就不会死掉?
如果我那天没有被自己的贪婪蛊惑,是不是我还会一直伪装成普普通通的预备队员?
真正的自我被解放,只能唤来狼群撕咬,难道只有不断压抑内心才能安然无恙吗?
阅历浅显到只有如何作战的少女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到答案,遂无声开口,背诵起荣誉骑士团的守则,试图坚定信仰。
“一,要绝对服从队长,放下所有个人思想。
二,要坚信我们是正义的,短暂的卑劣只是为了更长远的正义。
三,要将荣誉刻进心底,不能遗忘哪怕一丝一毫。
四,不要畏惧死亡,要坚信我们永远活在他人的心中……”
森林的蚊虫正肆意消耗着夜晚的宁静,虽然它们过于微小,但聚集起来还是会让少女感到有些烦躁。
风依旧试图推动着什么,但只有树叶似蝶附枝舞,愿为哀述。
隔天清晨,一轮暖阳费力挣脱开交错的树干,一片翠绿拉扯着光,光晕映在薇埃眼中,附着于瞳孔。
“是东边!”
就算骑士团只教给了她一些现实中很难用到的知识,但她还是知晓太阳应是从东边跃往西边的。
至于为何一开始没有用这种方式寻路,一方面是因心绪的杂乱,一方面则是枝叶的繁盛。
薇埃连忙爬下树,用一只手抱好怀中衣摆兜住的食物与药,欣喜着向西边走去。
但远处渐渐传来奔跑与喘息声,它砍断系着少女情绪的绳结,使其坠至谷底。
于是她借由粗壮的树干隐藏自我,衣摆上的物资也被放在地面,随后薇埃取下背着的弓,从箭袋中抽出一根相对完好的箭,仔细聆听着声音的方位。
幸运的是,那位正奔跑着的人没有注意到少女,薇埃瞥见他手中攥着什么,背上又背着一个背包,故自作主张的判断这人是位送信的,于是情绪不在那么紧绷。
只愣神一刹那,信使小哥的蓝色细发便消失于少女的视线中了,薇埃一边感叹着他速度之快,一边重新拾起物资背好弓箭向着与他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踏痕掩青,行进的道路被延长,薇埃借由信使到来的路线走到了一处未曾拥有过印象的林中。
她于此地驻足,因一名从别处来的、穿着朴素的、面容和善的老妇人正向其搭话。
“小姑娘,你是老医生的徒弟吧?看你穿的这件外套,袖口处的补丁还是我给他打的呢。”
“不——”
“不什么不,老医生和我们说啦,他这件衣服只传给他徒弟。
话说你怎么来这儿啦,是要进领地内买面包嘛?”
“不,我好像是迷路了。”
“迷路?诶呀,那你要去哪儿?”
“回到老医生住的地方。”
老妇人笑了笑。
“哈哈,看来他很喜欢你啊,这么没大没小都愿意收你为徒。
——先来我家一趟吧,顺便帮我看看我儿子的病。”
未等薇埃做出回应,她便被拉扯着带走了。
一边走着两人一边闲聊着。
“我不会看病啊……”
“不会也没事,就当是来玩了。”
“为什么?”
“合眼缘。”
医生的弟子如果看上了我儿子,那她一定也会教给我孙子孙女医术,这样就不愁吃穿了——老妇人这么想着。
于是她对薇埃愈发温柔,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让她产生反感的情绪。
少女不太适应这种热情的目光,遂与老妇人拉开了一点距离。
老妇人接着与她找话题。
“你叫什么名字?”
“薇埃·凯缇安姆,唤我凯缇安姆就好。”
“哦——名字真不错,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我是孤儿。”
骑士团的大家都是没有父母的孤儿,所以薇埃也没对自己是个孤儿的事实感到有多不适。
老妇人眼中闪出一道精光,似无意中露出丝丝悲悯缚其人生作茧,妄图将少女束缚于她给予的定义,便开口道:“可怜的孩子哟……”
薇埃忿忿地小声嘟囔着:“才不可怜……”
未过多久,薇埃便被带进城中,城内的人群似骤雨入洪流一般,互相吵闹地争论着,又不失一定的秩序。
老妇人则是用她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拽着少女的手,将其带回家中去。
老妇人的儿子是一位戴着黑色方框眼镜的中年男人,他正坐在窗边读着书,没注意到两人的到来。
“儿子,来看看这位,别看她长这么小,她可是医生的徒弟,让她给你看看病吧。”
男人眼神微颤,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薇埃。
“愣着干嘛,快打招呼啊。”
“啊,叫我安吧……母亲,给我们两人一点私人空间,我想要和她好好聊聊。”
闻言,老妇人松开有力的手,让藏于指甲内的污泥与老茧裂痕内的黑灰远离了少女;随后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将有些难看的笑容带到一面蒙尘的镜子面前,思考着自己的形象是否能让少女满意。
另一边,薇埃坐立不安地看着面前坐着的男人。
他身材极其的干瘦,气质却很精神;一双镶嵌在土坑一般眼窝的黑色眼眸干净的像是刚被昂贵绸缎擦拭完的玛瑙,映出了少女的自卑;麦芽色的皮肤上几乎找不到任何污秽——薇埃以前只在队长的身上找不出灰尘,所以下意识将男人当成是什么地位显赫的人了。
见少女没有回话,男人便将胸口处别着的花取下,递给了她。
“不用怕,我的母亲多半是以给我看病为借口来哄骗你到此的吧?
我身上没有什么传染病,只不过是有些无法入睡罢了。
给,我爱人家乡的花,好看吧?送给你了。”
少女接过了这朵华丽的白色小花。
她真心喜欢它,遂开口询问道:“这朵花叫什么名字?”
“茶靡花,名字也很好听吧?不过寓意确是不好的。”
“好可惜。”
“是啊,好可惜……”
安淡淡地回完话后,身子一仰,把背贴在椅子的靠背上,让小臂自然地落在扶手处;紧接着将头转向窗外的人流,使少女看不到他的神情。
这团黑中掺白互相交织的线团也让少女失去了追问的心,遂开始摆弄起手中的花以缓解尴尬的气氛与无聊的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