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的潮水缓缓退去，意识如同朝阳般艰难地浮出水面，莉莉姆首先感受到的是无处不在的、钝刀子割肉般的疼痛，从大腿外侧和腰腹传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是她小屋那有些斑驳、带着细小裂纹的灰白色天花板。
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昏暗，似乎是傍晚时分，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花草的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尘土和冷冽气息的陌生味道。
“呃。”她尝试着动了一下，剧痛让她瞬间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僵硬地停住，冷汗瞬间浸湿了额角。
“别动。”一个声音响起，沙哑、低沉，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却刻意放得极轻，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这声音不是蒂娅。
莉莉姆猛地侧过头，心脏因为惊吓而漏跳了一拍。只见在床边那把唯一的、简陋的木椅上，一个裹在黑色斗篷里的身影正静静地坐着。
惨白的面具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张凝固的假面，而面具的眼孔之后，那双有些空洞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里面没有往日的冰冷恨意，也没有城墙上的空洞死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专注，仿佛在确认一件极其珍贵又易碎的瓷器是否完好。
记忆瞬间涌入脑海，地下城通道的阴冷、甜腻的恶臭、突然塌陷的地面、贯穿身体的剧痛、冰冷刺骨的诅咒能量、古城墙上猎猎作响的黑色斗篷、燃烧的夕阳、那双绝望的眼睛、自己不顾一切的扑救、以及那句在剧痛和混乱中脱口而出的呓语。
“影？”莉莉姆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本能的警惕？毕竟，眼前这个人，既是将她从死亡边缘背回来的恩人，也是将她拖入深渊的元凶，复杂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涌。
“嗯。”影轻轻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似乎少了之前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微微前倾身体，动作显得有些僵硬，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你醒了，怎么样？”
她的目光落在莉莉姆缠着厚厚绷带的腰腹和大腿，那里渗出的暗红血迹让她琥珀色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疼。”莉莉姆老实地回答，眉头因为痛楚而紧锁着，声音带着一丝虚弱的委屈，“我这是在我家？”
她环顾四周，熟悉的简陋家具带来一丝安心感，但床头柜上陌生的药瓶和一碗热水，以及小屋被打扫得异常整洁的角落，都提醒着她昏迷期间发生的一切。
“嗯。”影点了点头，声音低沉，“米可处理伤口，我送回来。”
她似乎不太习惯说这么多话，语句有些断续，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莉莉姆的脸，像是在确认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莉莉姆看着影，对方似乎一直守在这里，那双眼睛里的专注和，那是什么，是愧疚吗，还是别的什么，她心里五味杂陈，最终低声道，“谢谢。”
这声感谢包含了太多，感谢她送自己回来，感谢她似乎守在这里，也感谢她没有真的跳下去。
影沉默了片刻，面具下的眼睛似乎在观察着莉莉姆状态，那专注的目光里，除了确认，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只缠满肮脏绷带、曾沾染过无数鲜血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身体微微绷紧，声音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和小心翼翼的希冀。
“醒了就好。”影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承载着难以想象的重量，“之前的话……算数吗？”
莉莉姆一愣，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什么话？”
她刚醒来，意识还有些混沌，剧烈的疼痛也分散着她的注意力，一时没反应过来影指的是什么，影的身体猛地一僵。
仿佛有一盆冰水从头浇下，那双有些空洞的眼眸中，刚刚因为莉莉姆醒来而泛起的一丝微弱的光亮，如同被狂风瞬间吹灭的烛火，骤然黯淡下去，熄灭得如此彻底，快得让人心碎。
那里面重新被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所取代，比古城墙上的风还要凛冽，比深渊还要黑暗。
不算数了吗，果然只是一时冲动吗？
在意识模糊、濒临崩溃时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她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和别人一起看夕阳呢，那短暂的温暖，那微弱的邀请，终究只是她绝望深渊里幻化出的、一触即碎的泡影。
死寂的灰烬重新覆盖了她的眼眸，甚至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绝望，带着一种被彻底抛弃的、万念俱灰的麻木。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避开了莉莉姆的目光，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那厚重的斗篷里，彻底消失。
放在膝盖上的手再次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颤抖起来，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即将崩溃的情绪。
整个小屋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莉莉姆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影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浓烈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悲伤和自我厌弃，像冰冷的潮水般将她淹没。
那无声的绝望，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窒息。
莉莉姆看着影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那几乎要缩成一团、散发着浓重死气的身影，心头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在古城墙上，意识模糊之际，她好像好像说过，“那……那我们一起看……不要……一个人……影……不要……放弃……”
记忆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混沌，莉莉姆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极度的尴尬、懊恼和一种迟来的、深刻的愧疚。
天啊，她当时痛得神志不清，居然说出了那种话，一起看夕阳，听起来……听起来也太像某种承诺了，她当时只是想阻止影跳下去啊，完全没有意识到那句话对影来说意味着什么。
“啊，等等，那个、那个。”莉莉姆瞬间慌了神，顾不得身上的剧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解释，结果牵扯到伤口，痛得她龇牙咧嘴，倒抽冷气，“嘶——痛痛痛！”
她这一动，立刻引起了躲在墙角阴影里、一直紧张观察着这边的蒂娅的注意。
“莉莉姆大人！”蒂娅惊呼一声，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从角落里窜出来，扑到床边，紧张地扶住莉莉姆，小脸上满是担忧，“您别乱动！伤口会裂开的！”
她警惕又害怕地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影，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
莉莉姆顾不上蒂娅的担忧和影的沉默，她忍着钻心的痛楚，急切地看向那个几乎要融入阴影的身影，语无伦次地解释，声音因为激动咬着牙一口气全说了出来，“影，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那个约定，一起看夕阳的约定，算数，当然算数。”
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生怕影因为她的“健忘”而再次陷入那万劫不复的绝望深渊。
“我刚才睡糊涂了，一时没想起来。”莉莉姆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带着一丝哭腔，“算数的，绝对算数的，我发誓，等我状态好点，等我伤好了，我们一起去看。”
她几乎是喊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真诚和承诺的重量。
她一口气说完，紧张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看着影的反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影的身体依旧僵硬地低着头，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但莉莉姆那慌乱却异常坚定、甚至带着哭腔的“算数，当然算数！”、“我发誓！”，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冰封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那涟漪虽然微弱，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
面具下的眼睛重新看向莉莉姆，里面的死寂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那深不见底的灰烬中，仿佛透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光亮，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微弱的、近乎贪婪的悸动？
她看着莉莉姆因为着急而涨红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慌乱和真诚，那真诚如此耀眼，几乎灼痛了她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看着她因为疼痛而微微扭曲却依旧努力解释的样子，看着她为了一个随口说出的承诺而如此焦急的模样。
这个承诺如此轻易地从她口中说出，却又如此沉重地落在影的心上，像一颗投入深渊的种子，在无尽的黑暗中，似乎触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影沉默了许久，久到莉莉姆以为她不会再回应，久到蒂娅都紧张地抓紧了莉莉姆的衣袖，大气不敢出。
终于，影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但那紧绷的身体线条，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丝。
“嗯。”一个低得几乎听不见的音节，如同叹息般从面具下逸出，那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死寂，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残留的绝望，有难以置信的困惑，有一丝小心翼翼的确认，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名为“希望”的微光。
虽然只有一个字，但莉莉姆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瘫软回床上，大口喘着气，伤口因为刚才的激动而隐隐作痛，但心里却莫名地轻松了一些，甚至有一丝奇异的暖意流过。
蒂娅看看莉莉姆如释重负的表情，又看看那个重新低下头、但似乎不再散发着那么浓重绝望气息、反而显得有些无措的黑衣人，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大大的问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