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感受到这一道懵懂的意识，迷茫的抬起了头。
她都没想到，有那么一天她还能“听”到个声音，包括她自己。
就在这暗无天日的空间当中。
“……”
少女想要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不是来自光络的束缚——那束缚千年如一日，早已成为她身体延伸的一部分。
它是来自内部。那道微弱、模糊、却又无比清晰的“询问”，在她沉寂已久的意识深处漾开。
不是声音。不是语言。更像是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带着纯粹而稚嫩的困惑，轻轻触碰着她早已麻木的灵魂。
……谁？
她猛地抬起头，动作牵扯得缠绕手腕的光箍微微发亮。银色的长发滑落，露出一双因常年紧闭而略显浮肿、此刻却写满难以置信的红色眼眸。那目光穿透金石内部流转的金辉，死死盯住光滑如镜的壁面——那禁锢着她的“牢笼”本身。
这里只有永恒的寂静和她自己的心跳。不，连心跳都几乎被遗忘。几百年？几千年？时间早已模糊，除了她自己破碎的呼吸和几乎停摆的意识，再无其他。
“你是……谁？”
又是一道微弱的“涟漪”，带着初生小兽般的懵懂与好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她。
这一次，她确定了。这询问并非幻觉。它来自外面？
不！不是外面！它来自……内部？不，更准确地说，它来自……
她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缠绕自己手腕上、散发着温暖脉动的金色“枷锁”上。那光芒似乎比平时更活跃一些，像在无声地呼吸。
顿时，荒谬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唇瓣翕动，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破碎的、嘶哑的抽气声。太久没有使用声带，它们仿佛已经锈死。
禁锢她的圣石？
哈…哈哈……多么讽刺！她的意识在死寂中无声地咆哮，带着多年的积怨和荒诞。
我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与世隔绝，连自己的声音都快遗忘……在这永无止境的日子里唯一向我发出“声音”的，竟然是……囚笼本身？这块本该没有生命的、发光的石头？！
开什么玩笑？！
那道懵懂的意识似乎被她翻涌的激烈情绪吓到了，瑟缩了一下，像受惊的小动物，传递出一种纯粹的、不含杂质的不安和困惑。
又一道弱弱的声音顺着光络进入了她的脑海。
“对不起……”
这纯粹的情绪和不安的致歉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她心中燃起的火焰。
她怔住了。
它……好像没有恶意，不，也许它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感觉如此稚嫩，如此空白，像一张刚刚铺开的、未曾沾染任何墨迹的白纸。
就好像是……一个婴儿？她荒谬地想道。
一个从圣石里诞生的婴儿意识？
红色的眼眸中，疯狂的自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疲惫，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悸动。
在这永恒的孤独里，即使是囚笼的“声音”，也成了溺水者唯一能抓住的稻草？不，或许连稻草都算不上。
但这死寂，确实被打破了。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嘲意被一种接近悲悯的平静取代。
她尝试着，不再用声音，而是用尽全力，将自己的意识凝聚成一道清晰的、平和的“话语”，像在教导一个真正的婴儿。
“你……就是困住我的东西。你……就是这块圣石。”
懵懂的“意识”传来一阵剧烈的波动，充满了不解的“涟漪”。它显然无法理解“困住”、“圣石”这些概念。它传递回来的感觉，更像是在感知自身的存在：“温暖……流动……光……这里……”
她沉默了片刻。永无止境的孤寂让她习惯了自言自语，甚至都忘了上一次的自言自语在什么时候。但用意识去“教导”那个囚禁自己的圣石？这简直是她漫长生涯中最荒诞离奇的故事。
但她还是做了。像一个耐心或者说绝望的老师，对着唯一的学生。也像一个温柔而又无奈的母亲，对着自己尚在襁褓的孩子。
“听……”她将自己的意识凝聚成一个简单的概念，指向圣石内部光流奔腾时发出的、常人无法听见的低沉嗡鸣。
“看……”她“展示”着映入她眼帘的、由圣石自身金光所照亮的一切——她自己、缠绕的光络、光滑的壁面。
“我……”她用意识指向自己，传递出“存在”的意念。
“你……”她用意识轻轻触碰那道懵懂的、属于圣石的意识核心。
这个过程缓慢而笨拙。它的意识像一块巨大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些最基础的语言和概念，但它传递回来的反馈往往是模糊的、跳跃的。
有时它会因为理解了“光”而兴奋地让内部的金色涡流加速旋转，整个空间都明亮几分；有时它又会因为无法区分“我”和“你”两字的发音而陷入困惑的沉寂。
她不仅要教会它语言，更要教会它这些语言里所赋予的事物和概念。
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或者说这里本来就不存在时间。
在这片被遗忘的空间里，一个囚徒在教她的牢笼认识世界，认识彼此。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次尝试传递“你”这个概念时，那道稚嫩的意识终于传来一个清晰得多的回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喜悦和确认：
“……我？”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轻轻颤了一下。她看着手腕上那微微发亮的“枷锁”，或者说是光络，第一次没有感到憎恶。
这束缚她的东西，里面住着一个生命。
而这个生命，在她的教导下，就像一颗破土的嫩芽，在她的浇灌下缓缓成型。
“是的，你。” 她的意识平静地确认。
那道稚嫩的意识——圣石的意识，在接收到这清晰的确认后，如同被点亮的星辰核心，骤然散发出强烈的、纯粹的、无法掩盖的喜悦。
这股喜悦如此直接，如此炽热，甚至引动了圣石内部的反应：那些奔腾的金色光流涡旋猛地加速，整个空间的光辉都随之明亮、活跃起来，温暖的金芒如同实质般流淌，将少女苍白的脸颊和银发都镀上了一层生动的碎金。缠绕着她的光络也仿佛被这情绪感染，传递来一种欢快的、轻柔的脉动，像在无声地欢呼。
“我！我！” 圣石的意识反复确认着这个新掌握的概念——属于它自身的存在确认。这简单的认知，对它而言如同开天辟地。
等慢慢平静下来，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圣石的意识似乎在努力思索着什么。它再次传递过来一道意识，它传递着那懵懂的询问：“我……是圣石……你……是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少女的心湖中漾开一圈圈波澜。
“你是什么？”
它没有问“你是谁”，而是问“你是什么”？多么原始、多么直白的疑问。仿佛在它初生的、如同白纸般的认知里，世间万物都可以简单地归类为“东西”。
就像它知道自己是一块“圣石”一样。它把她也当成了某种“东西”，一个需要被认知和定义的“存在”。
这个认知本身对它来说并不意外，却是让少女心中那荒诞的自嘲感再次悄然弥漫。
是啊，我是什么？
在这永恒的禁锢里，在连自己的声音都遗忘的岁月中，她是什么？一个囚徒？一个幽灵？一件被囚禁在圣石牢笼里的旧物？
她红色的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她看着手腕上那因她情绪波动而微微发亮的光络，感受着那传递过来的、纯粹的好奇与求知欲。
这份稚嫩的、不含杂质的探寻，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多年孤独筑起的心防。
她沉默了片刻，并非抗拒，而是在那干涸的记忆深处，努力打捞一个几乎被尘埃掩埋的名字——那个属于她自己的、曾经被呼唤过的名字。
终于，她凝聚起意识，将那个尘封的名字，连同它所承载的、关于“生命个体”和“名字”的微弱概念，一起传递了过去，
“露娅，这是我的名字，一个……生命。像你一样……存在的生命。”
她刻意强调了“生命”，试图与冰冷的“圣石”区分开来。
“名字……露娅……露娅……” 圣石的意识立刻捕捉到了这两个新的音节组合，带着孩童学语般的新奇，反复地、笨拙地“模仿”着。
一会儿，它传递回一种模糊但肯定的认知：“露娅……生命……温暖……”
它能感觉到露娅身上散发出的、不同于它自身金属光辉的另一种“温暖”，也许是体温，也许是情绪。
但它还是无法完全理解“生命”的深邃，更无法理解“名字”对个体存在的独特意义。
所以，一个新的、更强烈的渴望，在它理解了“露娅”是代表眼前这个“温暖生命”的名字后，自然而然地涌现了：
“我……圣石……我的……名字？”
露娅愣住了，名字？圣石？也许吧，但这个称谓只能算是它的“种族”，而名字……可能并没有。
感受到光络上传来的那份期待与渴望，露娅实在是不忍心告诉它这个真相。
突然，露娅像是想到了什么。
这念头让她再次感到荒诞，但看着那微微脉动、仿佛带着期待的金色光络，一个词，一个古老传说中象征生命、光芒与流动的词语，悄然浮现在了她的心里。
“不……”少女否认了它的疑问。
“奥莉……” 她将这个名字，连同它所承载的意象——初升的旭日、流动的黄金、生命源头的微光——一起，温柔地传递给了那道初生的、囚禁她的小小生命。
“你叫……奥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