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报交换完毕,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缲唯提供的信息如同沉重的巨石投入湖中,激起的涟漪是纷乱的思绪与未解的谜题。
折织深吸一口气,向缲唯微微躬身:“非常感谢您的情报,佐贺小姐。虽然前路依然迷雾重重,但至少我们明白了对手的动机……这些信息非常重要。” 她示意士道,准备离开这个压抑的安全屋。
然而,就在两人转身欲走的刹那,缲唯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冷的丝线,精准地缠住了士道的脚步。
“等等。”
士道和折织同时回头。
只见缲唯依旧站在原地,双手抱臂,那双深紫红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牢牢锁定在五河士道身上,先前那份公事公办的淡漠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好奇与探究。
“公事谈完了。”她说道,“现在,是满足我个人好奇心的时间。”她的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表皮,直视本质。“五河士道,你……到底是不是人类?”
士道被这突如其来的、直指核心的问题问得一怔,下意识地回答:“我……我当然是人类啊。”
“是吗?”缲唯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没有的弧度,像是在审视一个有趣的矛盾体。
“根据我的认知,人类与精灵最根本的区别,在于能否自主操纵灵力,以及是否拥有名为‘天使’的超常兵器。”
她开始一步步逼近,话语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剖析:
“第一,你体内存在灵力流动,这一点在我第一次感知到你时就已确认,毋庸置疑。”
“第二,更关键的是,在刚才的战斗中,你不仅接触了折织的魔王,更在关键时刻操控了它。这绝非巧合,更不是一个普通人类能够做到的奇迹。”
“第三,也是最基本的逻辑问题:一个没有‘灵结晶’这类核心器官的普通生命体,是如何在体内储存哪怕一丝一毫的灵力的?”
她每说一点,士道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这些疑问,他自己也曾在无数个深夜辗转反侧,却始终找不到明确的答案。
他拥有封印精灵力量的能力,体内流淌着多种精灵的灵力,甚至能偶尔引发奇迹……但这些,都无法用“普通人类”来定义。
缲唯在士道面前站定,总结了她那无懈可击的推理,一字一句地,抛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结论:
“体内蕴藏灵力,能够操控他人的天使,并且拥有某种未知的、可以替代‘灵结晶’功能的核心来储存力量……综合以上所有特征,重重分析只指向一个可能性——”
她的目光如同最终的审判:
“五河士道,你,本质上更接近一个……精灵。一个我们尚未认知其全貌的,极其特殊的精灵。”
“!!!”
士道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折织也震惊地捂住了嘴,看向士道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与复杂的担忧。
缲唯看着士道震惊失语的样子,最后淡淡地补充了一句,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当然,这只是基于现有现象的合理推论。至于你究竟是什么……或许连你自己,都还未找到真正的答案。”
“精灵……?”
这两个字如同魔咒,在五河士道的脑海中疯狂回荡,几乎要撕裂他十七年来对“自我”的全部认知。
我是……精灵?不是人类?那我一直以来坚持的、想要保护所有人的心情,又算什么?我的家人、我的朋友……难道我和13、十香、四糸乃、折织她们,才是真正的同类?那琴里呢?爸妈呢?
巨大的混乱和一种近乎身份崩塌的眩晕感攫住了他,让他脸色苍白,几乎无法站稳。
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证据。
缲唯的逻辑像冰冷的铁链,一环扣一环,将他牢牢锁在这个可怕的推论里。
然而,就在这认知的狂风暴雨中,佐贺缲唯那冷静得近乎残酷的声音,再次如同穿透迷雾的利箭,射来了一个更加石破天惊的问题:
“另外,根据我的感知,你体内流淌的灵力并非单一属性,而是混杂了多种不同精灵的波动。”
“那么,由此衍生出一个更值得探究的问题——”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研究者般的探究欲。
“五河士道,既然你体内蕴含着复数精灵的灵力,这是否意味着……你不仅仅能操控折织的〈救世魔王〉?”
她向前稍稍倾身,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是否,也具备使用其他精灵——那些将力量寄宿于你体内的精灵们——的‘天使’的可能性?”
“!!!”
轰——!
这个问题,比“你是否是精灵”的冲击力有过之而无不及!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士道混乱的脑海,瞬间照亮了一片他从未想象过,或者说一直刻意回避的、浩瀚而恐怖的可能性疆域。
使用……其他精灵的天使?
十香的〈鏖杀公(Sandalphon)〉?
四糸乃的〈冰结傀儡(Zadkiel)〉?
还有七罪的……
这个想法本身,就带着一种足以颠覆世界规则的疯狂力量感!如果这是真的,那他将不再仅仅是一个“封印者”或“协调者”,而是会变成一个行走的、集多种终极力量于一身的……难以想象的存在。
可能性而一片混沌时,一种本能的、善良的思绪却下意识地冒了出来:如果……如果我真的能使用那些力量……是不是就能更好地……帮助大家了?
这个想法单纯而直接,充满了五河士道的风格。
然而,这个念头如果被佐贺缲唯知晓,恐怕会让她那总是冷静的面孔上出现一丝罕见的“难以置信”。
因为在准精灵——或者说,在绝大多数知晓灵力本质的存在——的普遍认知和价值体系里,有一个近乎真理的法则:
灵力,是愿望的结晶。
天使,是愿望的具现。
一个生命体,只要他/她/它是精灵,体内蕴藏着灵力和作为核心的灵结晶,并且怀抱着足够强烈、足够清晰的愿望,那么,他就必然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天使”——那是他内心渴望最极致的体现,是通往实现愿望的独一无二的途径。
因此,在缲唯看来,五河士道目前的状况,是极度反常且近乎荒谬的。
五河士道体内明明涌动着复数精灵的、庞大而优质的灵力源,这证明他绝非没有“潜力”。
按照常理,如此丰沛的灵力,早该在他的强烈愿望驱动下,凝结成专属于他的、形态与能力都独一无二的“天使”了。
可是,他没有。
他就像一座蕴藏着无尽能源,却连最基本的“开关”都找不到,甚至可能根本没意识到“开关”存在的宝库。
他能够被动承载,甚至偶尔在极端情绪下无意识引动一丝力量,但却无法主动去“渴望”,去“塑造”,去“呼唤”属于自己的那份奇迹。
这在缲唯的价值判断里,是难以理解的。这就好比说,一个人,他没有欲望。
没有“想要变强”的欲望?
没有“想要守护”的欲望?
没有“想要改变”的欲望?
没有“想要得到”或“想要避免”的欲望?
一个拥有如此力量基础的存在,内心却仿佛是一片无风无浪的寂静海面,激不起半点名为“愿望”的涟漪?这简直……违背了存在的基本逻辑。
没有欲望的东西……那是什么? 缲唯在漫长的准精灵生涯中,从未见过这样的例子。
机器?空壳?还是某种……更加超越认知的、以“无欲”为本质的……“某种东西”?
“佐贺小姐,既然您能看出这些……那您知不知道,我该怎么才能……才能学会控制,或者……觉醒属于我自己的那种力量?”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渴望获得“力量”,尽管初衷依旧是为了他人。
然而,佐贺缲唯的回答,却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迎头浇下。
她的眼神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基于冰冷事实的、近乎残酷的平静。
“教你?”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无法教导。因为问题的根源,不在于‘方法’,而在于‘本质’。”
她凝视着士道,仿佛要穿透他的瞳孔,直视其灵魂的深处。
“我之所以断定你无法自然显现天使,根本原因在于,你没有那个最核心的驱动源:愿望。”
为了让士道彻底明白,她用一个她所在世界最底层、最悲哀的例子来类比:
“在我的故乡,邻界,存在着一种可悲的底层存在,我们称之为——‘空无’。”
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一股虚无与寂灭的味道。
“‘空无’是指那些诞生之初便没有梦想、没有渴望、没有自我意志的准精灵。它们如同随波逐流的浮萍,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空洞的符号。因为它们内心是‘空’的,没有想要实现的‘东西’,所以,它们永远也不可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天使。”
缲唯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向士道。
“而你,五河士道,你现在表现出来的核心状态,恰恰与‘空无’无异。”
“你体内确实充满了力量,但那力量是‘他人’的。你的行动由‘他人的需求’驱动,你的目标是‘保护他人’。那么,你自己呢?抛开所有外界因素,五河士道,你个人,真正渴望得到什么?渴望成为什么?渴望改变什么?”
她看到士道眼中浮现出的茫然,那正是最有力的证据。
“一个连‘自我’的愿望都模糊不清,或者说,其‘自我’早已被‘利他’彻底覆盖的存在,如何能点燃凝聚‘天使’所需要的、最纯粹、最强烈的个人意志之火?”
“所以,很遗憾。在你找到那个独属于‘五河士道’的、非他不可的‘愿望’之前,你在我眼中,与邻界那些永无可能拥有天使的‘空无’……并无本质区别。”
这番话,比直接否定他的能力更加残忍。
它从根本上质疑了士道存在的“意义”和“完整性”,将他与一个世界里最底层的、没有未来的存在划上了等号。
士道僵在原地,脸色惨白。缲唯的话语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裂着他一直以来的信念和自我认知。
这就说明了五河士道,没有属于自己的天使……
“不对!你说得不对!”
一个带着明显怒意的声音猛地打破了室内近乎凝固的沉重气氛。
是一直在旁边紧握拳头、强忍着情绪的折织。
她一步跨到士道身前,像是要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住那些冰冷的话语,紫眸中燃烧着罕见的、毫不掩饰的火焰,直直地瞪向佐贺缲唯。
“士道他……士道他绝不可能是没有愿望的!更不能用‘空无’那种东西来比喻他!”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但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坚定。
她伸手指着身边依旧处于震惊和茫然中的士道,仿佛要向缲唯展示一件无可辩驳的证据。
“你根本什么都不了解!他一直、一直都在努力啊!他的愿望明明那么清晰、那么强烈——他希望精灵能和人类和平共处!他希望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宏大、最了不起的愿望之一吗?!”
折织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她无法忍受士道那颗温暖、善良的心被如此轻蔑地否定,被贬低为“空无”一样的存在。
然而,面对折织激动不已的反驳,佐贺缲唯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甚至连抱臂的姿态都没有改变。
她等折织说完,才用那双仿佛能看透本质的深紫红色眼眸平静地回望着她,语气甚至比刚才更加冷静,也更加残酷。
“‘希望世界和平’?‘希望所有人都幸福’?”她重复着折织的话,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弧度。
“折织,你所说的,那并不是‘愿望’。”
她的声音像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入了核心。
“那是一种‘理念’,一种‘理想’,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祈祷’。”
“它听起来很美好,很崇高,但正因为其过于宏大和抽象,它反而失去了‘愿望’最核心的特质——自私性、独占性和排他性。”
“真正的‘愿望’,是根植于‘自我’的。”缲唯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折织,直视着其后脸色苍白的士道。
“是‘我’想要某样东西,‘我’想要改变某个现状,‘我’想要成为某种存在。它必须带有强烈的个人印记,甚至是偏执。而‘让世界和平’……这种将‘自我’完全消融在‘他者’之中的概念,它无法为你提供凝聚‘天使’所需要的那份独一无二的、属于‘五河士道’的灵魂印记。”
她顿了顿,给出了最终的、近乎无情的判决:
“事实就摆在这里。”
“如果他的愿望真如你所说那般清晰强烈,那么,以他体内蕴藏的庞大灵力为基础,专属于他的‘天使’早该显现于世了。”
“但现实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本身就证明了,要么这个‘愿望’并非他灵魂深处最真实的渴求,要么……它根本就不是能催生天使的那种‘愿望’。”
缲唯的最后一句,如同重锤敲在士道的心上:
“一个无法点燃自身奇迹的‘救世主’,与邻界那些没有梦想的‘空无’,在力量显现的法则面前,其结果……并无不同。”
折织张了张嘴,还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在缲唯那冰冷而严谨的逻辑面前,竟找不到更有力的言辞。
折织只能心疼地看向身旁的士道,他的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
缲唯的话,像一面冷酷的镜子,逼着他去面对那个他一直逃避的问题:在“帮助他人”的背后,“五河士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