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淡淡地弥漫在空气中,五河士道的意识从一片深沉的黑暗中缓缓上浮,如同潜水者终于浮出水面。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熟悉的洁白天花板。
他……还活着?
他微微偏过头,随即猛地愣住。
在他的病床边,坐着一个绝不应该在此刻出现的身影——鸢一折纸。她穿着常服,而不是那身熟悉的AST制服,身姿依旧挺直,但……
士道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心头不由得一紧。
折纸那总是白皙精致的脸庞上,此刻挂着两道无法忽视的、浓重的黑眼圈,像是用墨笔狠狠描画过一般,为她平添了几分罕见的脆弱与疲惫。
“折纸……?你怎么……” 士道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他试图撑起身体。
几乎在他发出声音的同一瞬间,如同精密设定的程序被激活,折纸一直低垂的眼睫猛地抬起,那双眼眸瞬间锁定了他,里面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确认他清醒后的如释重负,是深不见底的担忧,以及一种……士道看不懂的、近乎偏执的专注。
“你醒了。” 她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哑一些,没有任何寒暄,直接陈述事实。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在这里?” 士道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的额角,困惑地问道。
折纸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静静地看着他,几秒后,才用她那特有的、毫无波澜的语调说:“你昏迷了一整夜。”
然后,她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报告天气,内容却让士道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一晚上没有睡。”
士道怔住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想浮现出来:“难道你……”
“嗯。” 折纸毫不避讳地承认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刻录下来。
“我看着你,看了一晚上。”
这句话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士道心中漾开层层波澜。
折纸就这样坐在他的病床边,彻夜不眠地……守着他?
为什么?
他值得她如此吗?
他们之间,除了那被她单方面认定的“男友”身份,似乎并没有如此深厚的羁绊……
士道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比如“谢谢”,或者“你不用这样的”,但所有的话语,都在折纸接下来的动作中,被彻底堵了回去。
只见折纸忽然站起身,俯下身,在士道完全没反应过来之前,伸出双臂,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毫无征兆,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力道。
士道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臂的微微颤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与她本人冰冷气质不符的、带着一丝疲惫的气息。
“……” 士道彻底僵住了,双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他能感觉到折纸将脸颊轻轻靠在他的颈窝处,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皮肤。
她是在……害怕吗?担心他?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他?这份过于沉重、过于直接的依赖和关切,像一团炽热的火焰,让习惯了对他人温柔、却不知如何接受如此强烈情感的士道,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无所适从。
他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这份汹涌的情感,只能僵硬地被她抱着,感受着怀中身躯传来的、不容置疑的担忧与……一丝他无法理解的、深埋的恐惧。
就在士道被折纸那突如其来的拥抱和沉重情感弄得手足无措,心神不宁之际,一种更加强烈的、关乎自身处境的不对劲感猛地窜上心头。
被子下的触感……似乎过于“清爽”了。
他下意识地、僵硬地低头,悄悄掀开被子一角往里瞥了一眼——
轰!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脸颊和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他、他竟然……是空着的?!!
“哇啊——!!” 士道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一把将被子死死裹在身上,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寿司卷”,只留出一个涨得通红的脑袋,眼神慌乱又羞愤地看向折纸。
“衣、衣服?!我的衣服呢?!”
面对士道如此剧烈的反应,折纸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她甚至维持着俯身靠近的姿势,用那双平静无波的蓝色眼眸看着他,语气理所当然地解释道:
“为了方便进行全面的身体检查和魔力监测,所以解除了服装。”
“这是标准流程。”
“标、标准流程?!” 士道的声音都变了调,这解释根本无法说服他!尤其是联想到折纸之前那些“出格”的言行!
“不信!” 他斩钉截铁地反驳,同时用目光急切地搜寻着周围。
很快,他发现了叠放在床边椅子上的整洁病号服。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伸手就去够。
然而,一只白皙的手却比他更快地拿起了那套病号服。
折纸拿着衣服,看着他,用陈述事实般的语气说:“你刚恢复,体力可能不支。我来帮你穿。”
“不、不用!!我真的没事!我自己可以!完全没问题!” 士道吓得差点从床上弹起来,连连摆手,声音因为极度羞窘而结巴。
他一把从折纸手中“抢”过衣服,紧紧抱在怀里,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用充满戒备和恳求的眼神看着她。
折纸静静地看了他几秒,似乎是在评估他是否真的“没问题”,最终没有再坚持,只是默默地后退了半步,但目光依旧没有离开他。
士道这才松了口气,背过身去,以最快速度、在被子的掩护下窸窸窣窣地套上了病号服,过程中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专注的视线,让他如芒在背。
穿好衣服,系好扣子,他才终于感觉找回了一点安全感,重新转过身,试图将话题引向正轨,驱散这尴尬的气氛。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还带着未完全褪去的红晕,语气变得认真而担忧:
“那个……折纸,被冰封的那些人……他们都怎么样了?”
“没有人员伤亡。” 折纸的回答简洁明了。
“AST后勤部队及时介入,所有被冰封的民众与队员均已成功解冻,经检查,暂无生命危险,部分有轻微冻伤和灵力侵蚀,正在接受观察。”
听到这个答案,士道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了一些。
太好了……没有人因为这件事死去……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完全松下来,折纸却向前迈了一小步,灰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牢牢锁定他的双眼,问出了一个直击他灵魂深处的问题:
“士道……”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重量,
“你……到底是人类,还是……精灵?”
“——!”
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士道试图维持的平静。
那股力量……那绝对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那种仿佛要撕裂空间、吞噬一切的狂暴感,那种将一切阻碍都碾碎的绝对意志……
“我……那个时候……” 士道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那双手沾染了无形的鲜血,“我只想着……必须要救下美纪惠……必须要打败她们……必须要……力量……”
他的眼神变得空洞,陷入了那可怕的回忆里。
“然后……然后我就……记不清了……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完全没有意识……”
他抬起头,看向折纸,眼中充满了茫然与恐惧,仿佛在向她寻求一个自己都无法相信的答案:
“那……真的是……我吗?”
病房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士道那带着后怕与自我怀疑的疑问,在空气中缓缓沉淀。
折纸的问题如同冰锥,悬在士道的心头,让他无所适从。他无法回答,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看着士道茫然又痛苦的神色,折纸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步步紧逼。
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灰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连她自己都未必能完全理解的情绪。
她没有等待那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答案,而是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调,开始了她的叙述。
“关于SSS,”她开口说道,声音平稳得像是在做任务简报,“她们的目的,袭击AST的原因,以及那个名叫阿尔提米西亚的魔术师的遭遇……我已经通过AST的情报网络,了解了大概。”
士道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折纸的视线微微移开,仿佛看向了遥远的、充满硝烟与痛苦的过去。
“我理解她们的愤怒,理解她们不惜一切想要夺回重要之人的心情。”
她的声音依旧没有太大起伏,但接下来的话语,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沉淀了五年的重量:
“但是,我需要‘阿修克罗夫特’的力量。”
她重新将目光聚焦在士道脸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一切伪装:
“这份力量,对我而言是必要的。它是……能够让我达成目标的工具。”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出了那个驱动她至今的、最根本的执念:
“——为了杀死,那个在五年前,用火焰夺走我父母的精灵。”
这句话,她说得清晰而平静,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士道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从折纸口中听到她成为魔术师、投身战斗的真正理由。
那份深埋的仇恨与悲伤,即便被包裹在冰冷的外壳下,也依然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所以,”折纸总结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果断,“无论SSS有着怎样的苦衷,她们的行为威胁到了普通民众的安全,并且阻碍了我获取这份力量。于公于私,我都不会放任她们。”
她看着士道,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赛希儿·欧布莱恩,作为SSS的主要成员之一,已经被AST正式逮捕。她会为她所做的事情负责。”
一连串的信息冲击着士道的大脑——折纸的仇恨、对力量的渴望、SSS的悲剧、以及赛希儿的被捕……这一切都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沉重。
然而,折纸的话语并未结束。
她向前微微倾身,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灰色眼眸,再次牢牢锁定了士道,将话题拉回了最初,也是最核心的那个问题:
“现在,士道……”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近乎恳求般的执着,
“告诉我。”
“你拥有的那份力量……你,到底是什么?”
“是人类……还是……精灵?”
“我需要知道。”
她需要知道,这个一次次打破常理,让她无法理解,却又无论如何都想紧紧抓住的少年,其存在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病房内,空气仿佛再次凝固。
折纸在等待一个答案,一个或许连士道自己都无法给予的答案。
就在士道组织语言的瞬间,病房外隐约传来了脚步声和交谈声,似乎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这突如其来的打扰让士道的心猛地一紧。
折纸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动静。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收敛,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角,目光重新落在士道身上。
“我该走了。”她平静地宣布,“想去看看美纪惠的情况。”
她转身走向门口,但在手握上门把的刹那,脚步微微一顿。她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关于你的事情,你拥有的力量……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这句话像是一颗定心丸,让士道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
至少,他异常的根源暂时不会被公之于众。
然而,折纸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的心再次被揪紧。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脆弱的执拗:
“但是,士道……”
“我希望你活着。”
“只要你能活着……这样就好。”
话音落下,她没有再停留,径直打开门走了出去,留下一个决绝而孤寂的背影。
“折纸……”士道望着关上的房门,心中五味杂陈。
她的关心是如此极端,如此沉重,让他不知该如何承受。
但此刻,更强烈的情绪是害怕。
门外的访客会是谁?
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两个最让他心悸的身影——
琴里!妹妹要是知道他又卷进这种危险的事,还搞到昏迷住院,之前那句“不要多管闲事”的警告言犹在耳,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
13!士道更是头皮发麻。
要是让她看到自己和折纸独处一室,还经历了这么混乱的事件,后续的麻烦简直不敢想象!
他紧张地盯着门口,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房门被轻轻推开。
走进来的,既不是气势汹汹的妹妹,也不是神色不悦的天才。
而是一脸疲惫的村雨令音。
她依旧穿着那身白大褂,眼下的黑眼圈比平时更重了几分,眼神里带着惯有的困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早上好,小士……”令音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她走到床边,目光温和地落在士道身上。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