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河君,”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经商海与风浪的压迫感。
“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在宴会上,你最后使用的……那股力量。那不是人类该有的东西,是精灵的力量吧。”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这位精明的企业家,早已看穿了一切。
士道的心脏猛地一缩,握着茶杯的手指瞬间僵硬。
他最深的秘密,就这样被赤裸裸地摊开在对方面前。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堵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承认?还是否认?无论哪种选择,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看到士道的反应,虎太郎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意外或敌意,反而是一种了然的神情。
他轻轻推了推眼镜,语气出乎意料地缓和了一些:
“你不必紧张,也不必立刻回答我。”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呷了一口,动作沉稳,“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威胁或质问。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个事实,我亲眼所见,是你在最危急的关头,用那股力量救了我的女儿美纪惠。”
他放下茶杯,目光直视士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仅凭这一点,你就是我冈峰家,是我冈峰虎太郎的恩人。所以,关于你的秘密,我没有向AST报告,更不可能透露给DEM社半分。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这番话如同赦令,让士道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复杂情绪。
虎太郎的知情与沉默,是一份巨大的人情,也是一份无形的压力。
“我……”士道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
“冈峰先生,我很感激您……但是关于那股力量,我……”
他无法继续说下去。
虎太郎看着士道欲言又止、充满挣扎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失望。
但他终究是冈峰虎太郎,一个懂得分寸的商人和一个爱护女儿的父亲。
他没有逼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微不可闻。
“我明白了。”他打断了士道的为难,语气恢复了平时的严肃。
“每个人都有无法言说的苦衷和秘密。我并非要探听你的全部,我尊重你的选择。”
他话锋一转,眼神再次变得锐利:
“我今天找你谈,最主要的目的,除了表达谢意和让你安心之外,只是想确认一件事。”他身体微微前倾,带来的压迫感再度提升。
“我的女儿美纪惠,她似乎非常信任你,也正在被卷入这些超常的事件中。作为父亲,我只问你一句——她在你身边,是否是安全的?”
问题回到了最本质的原点,一个父亲对女儿安危的担忧。
士道迎接着虎太郎审视的目光,这一次,他没有回避。
“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她。”士道的回答没有华丽的誓言,但语气中带着坚定。
“我不会主动将她卷入危险,如果危险来临,我会挡在她前面。”
这个答案,似乎才是虎太郎真正想听到的。
他凝视了士道几秒,终于缓缓靠回坐垫,严肃的表情稍稍缓和。
“那就好。”他点了点头,“茶要凉了,请用吧。”
虎太郎轻轻放下茶杯,陶瓷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他抬起眼,目光如同精密的分析仪器,再次锁定了士道。这一次,问题更加尖锐,直指士道行为逻辑的核心矛盾。
“五河君,我不妨把话说的更明白些。”虎太郎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洞穿表象的力度,“我知道你与‘拉塔托斯克’关系匪浅。你们组织的宗旨,是与精灵对话,寻求和平共存,没错吧?”
士道心中一凛,对方果然知道得比想象中更多。他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虎太郎的指尖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
“然而,在宴会上,你我都亲眼所见。那个黑衣精灵——〈隐秘者〉,还有那位与你相识、最终却选择站在你对立面的精灵,她们所展现出的,是纯粹的混乱、冷酷与破坏。”
他的语气加重,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士心上。
“目睹了这一切,亲眼见证了精灵所能带来的灾难之后……我很好奇。”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来的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
“你,五河士道,是否还会坚持你那‘保护精灵’的信念?你是否还认为,所有的精灵都值得被拯救?”
这是一个灵魂拷问。
虎太郎并非出于恶意,而是作为一个理性且亲眼见证了精灵危险性的局外人,提出的最现实的质疑。
他在试探士道的信念是否足够坚固,也在评估将女儿置于这个少年影响之下,是否真的明智。
士道感受到了话语中的分量。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回避虎太郎的目光。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中没有动摇,反而因为思考而变得更加清明。他迎向虎太郎审视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
“冈峰先生,我理解您的疑虑。亲眼所见的破坏,确实具有强大的说服力。”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但是,不能因为一个个体,或者某几个个体的恶行,就去否定整个群体存在的意义,甚至剥夺其他个体获得救赎的权利。”
“就像人类之中,有罪犯,有恶人,但也有无数善良、值得被保护的人。精灵……也一样。”他的声音温和下来。
“我见过她们的笑容,感受过她们的痛苦,也明白她们许多人身不由己。不能因为〈隐秘者〉的选择,就去否定其他精灵渴望和平生活的心……这既是傲慢,也是不公。”
士道的回答没有豪言壮语,却基于一种最朴素的、超越阵营的“同理心”。
他没有否定虎太郎看到的事实,而是提出了一个更宏大、也更艰难的视角。
虎太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猜不透他内心的想法。
他只是在士道说完后,久久地凝视着这个眼神坚定的少年。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语气莫测:
“很天真的想法……但也很有趣。希望你的这份信念,在未来的风暴中,不会轻易被折断。”
他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再继续反驳。
茶室的空气在关于精灵信念的沉重对话后,稍微缓和了一些。
士道看着眼前这位在商界叱咤风云、此刻却流露出复杂父爱的男人,一个盘旋已久的疑问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冈峰先生,请恕我冒昧……”士道斟酌着用词。
“我还有一个疑问。既然冈峰家是如此的……显赫,您为什么……会允许美纪惠加入AST呢?那毕竟是一个需要直面危险的前线部队。”
在他看来,以冈峰家的财力和地位,完全可以将女儿保护在绝对安全的温室里,远离一切纷争。
虎太郎听到这个问题,脸上严肃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松动,那是一种混杂着无奈、心疼和某种决绝的神情。
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似乎穿透了纸门,望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五河君,正因为我是冈峰虎太郎,正因为我知道这座宅邸之外的世界有多么残酷、多么污浊,我才更不希望她卷入其中。”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美纪惠那孩子……和她过早离世的母亲一样,天性乐观、善良,心里装着太多纯粹的光。”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
“商业世界的弱肉强食,企业间的明争暗斗,甚至是我们家族内部需要承担的重压……这些黑暗的东西,我不希望玷污她眼里的光。我希望她至少能活得自由一点,快乐一点,而不是像我一样,从小就背负起沉重的枷锁。”
士道静静地听着,他开始明白了。
“所以……”虎太郎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我故意对她冷淡,甚至用一些苛刻的要求……比如指责她的‘成绩单不够优秀’,不适合参与家族事务……将她‘赶’出这个家。我本想逼她放弃那条注定充满压力的精英道路,去过一个普通女孩该有的生活。”
他的策略本是疏远和保护,却没想到产生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但我低估了那孩子的倔强,也低估了她想要获得我认可的决心。”虎太郎的语气里带着心疼和一丝懊悔。
“她大概是将那份‘不够优秀’的成绩单,视作了无法得到父亲认可的证明。所以她拼命地想向我证明,即使不走我设定的道路,即使成绩并非顶尖,她也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一个有价值的人。”
“而加入AST,对抗精灵,在她看来,或许是证明这一点最直接、最‘正义’的方式。”虎太郎看向士道,眼神复杂,“我本想让她远离风暴,她却自己选择走进了另一个风暴眼。这大概就是……命运的讽刺吧。”
士道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感慨。他看着眼前这个看似冷酷严肃的男人,看到了他铠甲之下那份不擅表达的、沉甸甸的父爱。
“原来……是这样。”士道轻声说道,他对美纪惠的理解更深了一层,也对冈峰虎太郎多了几分敬意。
“冈峰先生,您……”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父爱如山,有时却以看似相反的形式呈现。
虎太郎摆了摆手,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略显伤感的话题。
他重新恢复了那副商业巨擘的沉稳模样,但眼神中的柔和却并未完全褪去。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现在,我知道那孩子身边有你这样的朋友,或许……也不算太坏。”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士道一眼,“只是,前路艰险,还请你务必……记得你的承诺。”
谈话至此,已经触及了彼此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咚!哗啦——!”
一声明显的撞击声,紧接着是纸门被重重推开、什么东西摔倒在地的动静,猛地从隔壁房间传来!声音近在咫尺,显然有人一直贴在隔墙上偷听!
士道和虎太郎同时脸色一变,猛地转头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只见与这间和室相邻的纸门此刻被撞开了一道缝,一个娇小的身影正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不是美纪惠又是谁?!
她显然是因为听得太入神,身体不自觉地靠在了并不结实的隔间纸门上,结果失去平衡,连人带门一起摔了出来。
此刻她满脸通红,头发和衣服都有些凌乱,眼神里充满了被当场抓包的惊慌和极度尴尬,活像一只偷吃鱼干被发现的猫咪。
“父、父亲大人!五、五河前辈!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刚好路过……然后……那个……” 美纪惠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但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嗫嚅,脑袋都快埋到胸口去了。
任何借口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冈峰虎太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刚才谈及女儿时那一闪而过的柔和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惯常的严肃和一丝被触及隐私的恼怒。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冰冷的光。
“美纪惠!”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太失礼了!竟然在隔间偷听?冈峰家的家教就是这样的吗?!”
美纪惠被父亲严厉的语气吓得浑身一颤,眼圈瞬间就红了,委屈、羞愧和害怕,让她更加说不出话来。
请别生气。美纪惠她…… 只是担心我们。” 他走到美纪惠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试图安抚她。
然后他转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美纪惠,语气温和地解围道:“好了,冈峰同学,下次想听什么,直接进来就好,不用这么……辛苦。”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美纪惠的脸更红了,简直要冒蒸汽。
她偷偷抬眼瞄了一下脸色依旧铁青的父亲,又飞快地低下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道歉:“对、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我这就出去!”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也顾不上整理仪容,对着士道和父亲胡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就跑,差点又被门槛绊倒,踉跄了一下才消失在走廊尽头。
和室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被撞开的纸门还在微微晃动。
虎太郎看着女儿仓皇逃离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的怒意渐渐被一种无奈的疲惫取代。
他揉了揉眉心,对士道说道:“……让你见笑了,这丫头,还是这么莽撞。”
士道笑了笑,表示理解。
经过这番意外的打扰,先前沉重的谈话气氛倒是被冲淡了不少。
经过美纪惠那番冒失又令人忍俊不禁的打扰后,和室内的气氛微妙地缓和了些许,但同时也多了几分尴尬后的疲惫。
士道瞥了一眼窗外,发现天色已然暗淡,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即将被夜幕吞没。
他意识到,这次漫长而深入的谈话必须告一段落了。他重新端正坐姿,面向冈峰虎太郎,礼貌地开口:
“冈峰先生,非常感谢您的茶和……坦诚的交谈。”他斟酌着用词,语气真诚,“时间不早了,我想我该告辞了,不能再过多打扰。”
虎太郎闻言,也看了一眼窗外,随即点了点头。
他脸上的严肃表情并未完全褪去,但比起最初,明显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那里面或许有审视后的初步认可,也有对未来的担忧。
“嗯,确实不早了。”虎太郎没有多做挽留,他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企业家的干练,“我送你到门口。”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寂静的和室,穿过廊道,走向宅邸的大门。
一路无话,但沉默中却流动着刚刚建立起的、脆弱的相互理解。
来到气派的大门前,虎太郎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士道。
门口柔和的灯光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他推了推眼镜,最后说道:
“五河君,今天的话,就到此为止。美纪惠那孩子……以后在学校里,或许还会多有叨扰。”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客套,但士道能听出其中托付的意味。
“请您放心,冈峰同学是我的朋友,这是应该的。”士道郑重地回应。
虎太郎点了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句简单的:
“路上小心。”
“是,谢谢您。告辞了,冈峰先生。”
士道微微躬身行礼,然后转身,踏入了渐浓的夜色之中。
冈峰家那宏伟的宅邸在他身后,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而这次谈话所承载的重量,却远比那宅邸更加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