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可以变成精灵——琴里和13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杀死折纸父母、造成她五年痛苦根源的,是火焰精灵〈炎魔〉。
琴里正是〈炎魔〉,五年前她失控引发了火灾。
他和琴里,都对五年前那关键的部分失去了记忆。
有人,或者某种力量,刻意消除了他们的记忆。
这一切线索,都隐隐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结论,一个士道内心深处极力抗拒,却又无法完全忽视的可能性。琴里……真的在无意识中犯下了那样的罪孽吗?
不,一定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一定有哪里弄错了。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穿透这重重迷雾的线索。而此刻,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知晓内情,并且与“人类转变为精灵”这一核心谜团紧密相关的人,只有一个——
时崎狂三。
不知为何,士道有种强烈的预感。
狂三,她绝对也曾是人类。
不仅仅是因为她对现代社会规则的了如指掌,不仅仅是因为她作为转校生那毫无破绽的伪装,更是因为她与山打纱和之间那刻骨铭心、充满了人类情感纠葛的过往。
那份挚友反目、手刃至亲的痛楚与仇恨,绝非一个天生地养的“纯血”精灵所能轻易理解和承载的。那是属于人类的悲剧。
尽管这个精灵不久前还试图杀死他,用冰冷的手指扼住他的喉咙,用残酷的手段逼迫他就范。
风险极高,前路未卜。但士道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不能坐视琴里在两天后可能彻底失控,也无法背负着折纸那沉甸甸的仇恨而无动于衷,更无法忍受自己和妹妹生命中存在着一段被强行抹去的空白。
他必须知道真相。
深吸一口气,士道从长椅上站了起来,眼神中褪去了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
他拿出手机,没有联系〈佛拉克西纳斯〉,也没有告诉任何同伴。
这件事,他必须独自去面对。
这不仅是为了寻找答案,或许也是为了……弥补自己未能成功“拯救”狂三的遗憾,尽管她曾想要他的命。
士道穿行过越来越荒僻的街道,最终停在了一扇锈迹斑斑、颇具年代感的巨大铁门前。门后是一片占地极广的废弃宅院,透过铁艺的缝隙能看到里面杂草丛生,一座规模不小的西式洋楼沉默地矗立在庭院深处,虽然破败,但仍能看出昔日的精致与气派,显然曾是属于某位富人的产业。
士道有些疑惑,狂三最后残留的灵力信号指向这片区域,但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地方?这里与她有什么关联?
他试探性地伸手推了推那扇看起来沉重无比的铁门,出乎意料的是,门上并没有锁,甚至没有多少阻力,随着“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铁门竟被他轻轻松松地推开了一道足以让人通过的缝隙。仿佛这扇门早已等待着某人的到来,或者……被某种力量预先开启。
一股混合着陈腐木料、潮湿泥土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庭院里寂静得可怕,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只有风吹过荒草发出的簌簌声响,更添几分诡异。
士道深吸一口气,踏入了这片仿佛被时间遗忘的领域。他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只有残破的喷泉、倾倒的石雕和疯长的植物。
“狂三——!” 他鼓起勇气,朝着洋楼的方向呼喊,“时崎狂三!我知道你可能在这里!出来见我!”
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然后被寂静吞噬,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有风卷起几片枯叶,在他脚边打了个旋。
士道没有放弃,他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障碍物向洋楼靠近,一边继续呼喊:
“狂三!我是五河士道!”
“我知道你在这里!回答我!”
“我们谈谈!关于纱和的事!关于你的事!”
依旧没有动静。那栋洋楼的窗户如同黑洞洞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士道能感觉到,狂三一定在这里。不仅仅是残留的灵力信号,更是一种直觉——一种如同受伤野兽般蜷缩在巢穴中舔舐伤口的沉重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山打纱和的“死而复生”以及那残酷的复仇,无疑给了狂三巨大的打击,足以让她这样一个习惯了掌控局面的“梦魇”也选择躲藏起来。
她不出来……
是因为内心的创伤让她不愿面对?
还是觉得已经没有再见任何人的必要?
“不出来吗……” 士道在洋楼破败的门廊前停下脚步,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就算你内心受到了再大的打击,就算你想把自己藏起来……”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能穿透那斑驳的木门,看到里面那个可能正沉浸在痛苦与绝望中的身影。
“我也要把你叫出来!”
“有些事情,只有你才知道!关于过去,关于精灵的真相!我需要你的答案!”
“而且……我不想看到你就这样消失!无论你之前对我做了什么,无论你背负着什么……”
“我说过要拯救你,这句话,现在依然有效!”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铁门在身后发出沉重的合拢声,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隔绝了大半。士道踏入了这座废弃宅邸的内部。
与外表的破败不同,内部虽然也蒙着一层薄灰,却并非完全荒废。宽敞的门厅,挑高的天花板,依稀可见昔日豪华的装饰。
空气里没有预想中浓重的霉味,反而隐隐流动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气息——一种清冷的,带着些许火药和旧书卷味道的气息。
士道低头,注意到玄关处散落着几双鞋子,其中一双女式皮鞋虽然沾了些尘土,但相对干净,鞋底甚至没有干涸的泥块,像是近期还有人穿过、并稍作打理过。他的心微微一紧,确认了之前的猜想。
他没有再大声呼喊,而是放轻了脚步,如同踏入某种受伤野兽的巢穴,沿着铺着陈旧地毯的走廊向内走去。客厅的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
客厅很大,家具上盖着防尘的白布,但靠近壁炉的一角却被清理了出来。
一张看起来还算舒适的沙发,旁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盏复古油灯,以及一个空空如也、似乎曾经装着食物的精致瓷盘。这里有人生活的痕迹,尽管这“生活”带着一种近乎自虐式的简朴与孤寂。
就在士道打量着这角落,试图从中读出更多信息时——
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毫无征兆地抵在了他的后脑勺上。那触感他并不陌生,是枪管的形状。
“真是……胆大包天呢,士道先生。”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依旧带着那份特有的、仿佛咏叹调般的优雅腔调,但此刻,这优雅之下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沙哑,如同绷紧到极致的琴弦,随时可能断裂。“独自一人,闯入‘梦魇’的巢穴……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吗?”
士道的身体瞬间僵硬,心脏猛地收缩。但他没有惊慌失措地转身或反抗,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了。
“狂三……” 他叫出了她的名字,声音平静得出奇,“我不是来与你为敌的。”
“哦?” 身后的声音带着一丝讥诮,“那么,是来自投罗网,成为我的‘时间’吗?真是慷慨呢。”
“不。” 士道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无视那依旧抵在额头上的冰冷枪口,目光直视着身后的少女。
时崎狂三站在那里,依旧穿着那身黑红相间的灵装,但似乎比之前所见更加黯淡了几分。
她的脸色苍白,眼下的阴影浓重,那双异色的眼眸中,曾经闪烁的疯狂与戏谑被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她自身吞噬的倦怠和空洞所取代。
她握着燧发枪的手很稳,但士道却仿佛能感觉到那稳定之下细微的颤抖。
“我是来找你的,狂三。” 士道重复道,眼神坚定,“但不是来找现在这个,被仇恨和痛苦包裹,只想拉着一切沉沦的‘梦魇’。”
狂三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枪口没有移动分毫。“呵……那你来找谁?这里的我,只有这一个。”
“不对。” 士道向前微微踏了一小步,拉近了些许距离,这个举动让狂三的手指下意识地扣紧了扳机,但她没有后退。
“我想找的,是以前的你。那个……会为了拯救他人而心生憧憬,怀抱着成为‘正义的伙伴’这样纯粹梦想的少女。”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狂三那空洞的眼眸中激起了一丝微弱的涟漪。她的嘴唇抿紧了一些。
“正义的伙伴……?” 她低声重复,语气带着浓浓的自嘲,“那不过是……愚蠢的、被利用的幻想罢了。早已被现实碾碎,连同那个天真的我一起,埋葬在过去了。”
“真的被埋葬了吗?” 士道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肯放过任何一丝情绪变化,“如果彻底埋葬了,为什么你还会因为纱和的‘死’而痛苦?为什么在亲手……之后,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那个憧憬‘正义’的你完全消失了,你应该只会感到达成目标的快意,或者彻底麻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在这里,独自舔舐伤口!”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锤子敲打在狂三的心防上。
“你懂什么!” 狂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戳破痛处的尖锐,“你根本不明白……不明白那种被最信任的人欺骗,亲手将唯一的光明推向深渊的感受!你不明白背负着挚友性命、在无数时间中独自挣扎的绝望!正义?拯救?那些东西……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根本一文不值!”
“我或许不明白你经历的全部痛苦!” 士道没有退缩,反而迎着她激动起来的情绪,声音更加沉稳,“但我明白,一个真正冷血、彻底抛弃了过去的人,是不会像你现在这样痛苦的!你的痛苦,正说明那个渴望光明、渴望拯救他人的心,还没有完全死去!”
他再次上前一步,几乎能感受到枪口传来的冰冷温度触碰到他的皮肤。
“纱和的事情……我很抱歉。那一定是你最不愿回忆的噩梦。但正因为如此,你才更不能让那个噩梦彻底吞噬你!那个怀抱着幼稚却温暖的梦想的少女……她不应该就这样被仇恨取代!”
狂三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抵着士道额头的枪口也开始出现了细微的晃动。
她眼中的空洞被混乱的情绪取代,有愤怒,有悲伤,有不堪回首的痛苦,还有一丝……被深深隐藏起来的,对于“过去”的眷恋。
“闭嘴……你给我闭嘴!” 她厉声道,但气势却不如之前那般凌厉。
“我不会闭嘴的。” 士道斩钉截铁地说,“我说过,我一定要拯救你。这不是一句空话。不是因为你是精灵,不是因为你的力量,而是因为——你是时崎狂三,是一个曾经渴望成为‘正义伙伴’,却不幸被命运捉弄,迷失在仇恨里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关键的话语:
“我相信,在那个错误的悲剧发生之前,那个憧憬着拯救他人的你,是真实存在的。而现在,我想要拯救的,正是那个真实的你。我不想看着你继续在复仇和自责的泥潭里越陷越深,最终连自己都彻底失去。”
士道的目光真诚而灼热,仿佛要穿透她层层的伪装,直接触碰到她内心最柔软、也是最脆弱的部分。
“把枪放下吧,狂三。” 他的声音柔和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我们谈谈。不是作为敌人,也不是作为猎人与猎物。只是作为……两个同样背负着沉重过去,试图寻找出路的人。”
客厅里陷入了死寂,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织。油灯昏黄的光线(不知何时,狂三似乎用灵力微微点燃了它)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气氛渲染得更加凝重。
燧发枪依旧抵在士道的额头,但那股冰冷的杀意,却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大半。狂三死死地盯着士道,那双异色瞳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浪潮。
许久,许久。
就在士道以为她会一直这样僵持下去的时候,狂三的手臂,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垂落了下来。
“铛啷”一声轻响,古老的燧发枪掉落在了陈旧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
她没有去看那掉落的武器,只是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抽动。
没有哭声,但那无声的颤抖,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能传达出她此刻内心的崩溃与挣扎。
士道看着眼前这个卸下了所有防备、只剩下脆弱和痛苦的少女,心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复杂与怜惜。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唤醒她深埋的过去和自我,远比抵挡她的攻击要艰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