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离化为废墟的住宅区数分钟后。
夜色已完全降临,星光稀疏,弦月如钩。折纸一直朝着西北方向飞行,直到抵达一片杳无人烟的丘陵高地,才终于降低速度,缓缓降落。
“……”
她朝后方瞥了一眼,深邃的夜幕中只有远方的城市灯火,没有任何追踪的迹象。AST的雷达似乎没能锁定她,或者……暂时放弃了追击。
折纸一语不发地微微举起单手。
固定在背后的光之羽翼——〈绝灭天使〉的“天翼”形态开始分解。那些散发着冰冷光泽的纯白羽片一片片脱离,化为独立的发光个体,在她周身缓缓悬浮、旋转,如同拥有生命的星辰。
然后,随着折纸意念微动,所有光羽同时化作细碎的光粒子,如同被风吹散的萤火,悄然消融在夜晚的空气中。
她降落到地面,脚下是柔软的草地与裸露的岩块。夜风吹过,带起她银白色的短发和纯白灵装的裙摆。
折纸静静站立,眺望着那些光粒子最终彻底消失的方向,微微皱起眉头。
一种……奇妙而违和的感觉。
在数十分钟前,连见都没见过、甚至不知其存在的“天使”,她却能像使用了好几年的武器一样,本能般地运用自如——召唤、变形、攻击、防御,一切操作都如呼吸般自然。
这份“熟练”,连她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
那个如同信号干扰般模糊的“某种东西”,将那颗纯白的宝石递给她。当宝石被身体吸收、融化的瞬间,关于如何使用这份力量的知识,就如同早已刻印在灵魂深处一般,汹涌地浮现。
不仅如此。
刚才在水上乐园,躲避十香那记狂暴斩击的瞬间,折纸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千钧一发之际,仿佛“化为了一道光”。
不是比喻。
是物理意义上的,物质形态发生了短暂的变化。那是人类绝对无法做到的事情。
她——鸢一折纸,已经变成了某种称不上是人类的生物。
“……这股力量……”
折纸低声咕哝着谁也听不到的话语,缓缓低下头,将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纯白的洋装上半身紧贴肌肤,勾勒出纤细的腰线。下半身则是盛大绽放的蓬裙,在夜风中轻轻摆动。从脑后悬浮的光环延伸出的薄纱头纱,如同有生命般静静飘拂。
圣洁,无垢,却也……非人。
精灵所拥有的、绝对最强的铠甲。
没错。自己身上穿着的,无庸置疑就是“灵装”。
那个她作为AST队员时,无数次试图击碎、试图剥离的,属于“敌人”的外壳。
而现在,它成了自己的皮肤。
“我是──精灵……”
折纸吐出这句话,紧接着死死咬住牙根,仿佛要抑制住从胃部深处一涌而上的、剧烈的呕吐感。
恶心。
无法形容的恶心。
自己变成了自己最厌恶、最憎恨、最忌讳的存在。这份认知化作有形的污泥,缠绕上她的心脏,堵塞她的喉咙。无与伦比的自我厌恶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漫过头顶,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甚至不敢回想士道最后看她的眼神。
震惊?恐惧?怜悯?还是……失望?
唯有士道,折纸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那是她抛弃一切追求力量后,仅存的一点天真——也是最后的任性。
然而——
对现在的折纸来说,有一件事情比自我厌恶更令她在意,更让她无法忽视。
无须多加说明。
那便是将她变成精灵的,那个如同杂讯般的“某种东西”。
“莫非,那就是……”
将人类变成精灵。
这种令人难以置信、违背常理的能力,折纸却曾经……听说过。
过去,士道在屋顶上,曾对她诉说的那个“神秘存在”。
将原本应是人类的五河琴里变成精灵的“某种东西”。
没错。五年前的那一天,存在于烈火燃烧的南甲町街道中的——“另一名精灵”。
那个杂讯般的“某种东西”,拥有与其完全相同的能力。
“……他就是〈幻影〉……?”
折纸低声念出这个识别名。
没有确切的证据能证明,现身在折纸面前的“某种东西”和五年前出现在士道与琴里面前的〈幻影〉是同一名精灵。再说,人类所掌握的精灵情报实在太少了,根本无法得知“有能力将人类变成精灵的精灵”究竟是否只有一名。
但是——
倘若那个“某种东西”真的是五年前现身于天宫市南甲町的精灵,那么代表——
“是那家伙……把爸爸和妈妈……?”
那个真面目不明的“某种东西”,就是杀害折纸双亲的仇敌。
这个可能性在脑海中成型的瞬间,折纸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在察觉这个可能性的当下,“某种东西”早已消失无踪,因此无法质问。现在折纸应该做的事,是想办法找出“某种东西”,确认其目的和真面目,以及……
五年前的那天,他究竟做了什么。
“唔……!”
想到这里,折纸体内再次涌现剧烈的呕吐感,让她皱紧脸孔,弯下腰。
不只是“变成精灵”这么单纯。
被“或许是杀亲仇人”的存在变成精灵——这个事实化为最肮脏的污泥,彻底玷污了她获得力量的初衷,缠绕并腐蚀着她的心灵。
不过,折纸强忍着不让自己跪倒在地。
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强迫自己站直身体,面向前方漆黑的夜空。
她不明白。
为何“某种东西”要赐予自己精灵之力?
他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偏偏选择自己?还是说只是心血来潮,单纯在到处增加精灵的数量罢了?
疑问如同漩涡,没有答案。
但是——
只有一件事情,折纸能够确定。
没错。那就是现在的自己是精灵……拥有能够打倒精灵的能力。
虽然形式糟糕透顶、令人作呕,但折纸总算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足以与精灵抗衡的力量。
“如果是……现在的我……”
她缓缓抬起手,凝视着掌心。
那里仿佛还能感受到光之羽凝聚时的触感,还能听到天使回应呼唤时的鸣响。
──能消灭精灵。
这个念头如同诅咒,也如同誓言,在她心中深深扎根。
就在此时——
“嗖!”
一道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侧面袭来!
折纸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抬手——
“铮!”
纯白的光之羽瞬间在她身前凝结成盾!
然而,袭来的并非攻击。
那是一道幽蓝色的、如同鬼火般的灵力光团,在触碰到光盾的瞬间便轻盈地散开,化作点点荧光飘散,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紧接着,一道身影自不远处的树影中缓缓落地。
折纸立刻进入战斗状态,周身光羽再次凝聚,头顶残缺的光环开始修复,散发出危险的波动。
但对方却举起双手,做出了一个“无意战斗”的姿势。
“请别紧张。我不是来与你交战的。”
那是一个女性的声音,温柔,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腼腆。
折纸警惕地望去。
月光下,来者显露出身形。
那是一位身披蓝黑色长裙的少女。裙摆宽大,边缘装饰着漆黑的羽毛,随着夜风轻轻摆动,整体风格宛如为葬礼准备的丧服,神秘而危险。她及腰的长发呈现出一种淡淡的蓝白色调,在月光下仿佛泛着冷光。头后悬浮着一顶漆黑的王冠,王冠上有尖锐的突起,为她温柔的外表增添了几分诡谲的气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面容——清秀,苍白,眼神如同受惊的小鹿般带着怯意,却又奇异地纯粹。那是一种与她那身暗黑灵装完全不符的、娇羞腼腆的气质。
折纸记得她。
名字似乎是……折织?
“你是白之女王的手下。”折纸的声音冰冷,光羽微微调整角度,锁定对方所有可能的行动路线,“来做什么?替你的主人扫清障碍?”
“不、不是的……”折织连忙摇头,蓝白色的长发随之晃动,她似乎很不擅长应对这种针锋相对的局面,声音更轻了几分,“我只是……替首领传话。”
“传话?”
“是的。”折织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那双纯净的眼睛直视折纸,“首领……有一个交易,想要和你谈谈。”
“交易?”折纸眯起眼睛,“我和你们,有什么可交易的?”
折织抿了抿嘴唇,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缓缓说道:
“一个……能够帮你复仇的合作。”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折纸周身的灵力波动出现了极其细微的紊乱,但她很快压制下来,声音依旧冰冷:
“复仇?你知道我要向谁复仇?”
“知道。”折织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你要向五年前,杀害你双亲的精灵复仇。而那个精灵……我们也一直在寻找,并且,试图消灭。”
折纸的瞳孔,微微收缩。
“你们……也在找〈幻影〉?”
“是的。”折织再次点头,“我们的目的,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
她顿了顿,抬起手,轻轻按住自己胸口,那里仿佛有什么在隐隐作痛。
“消灭那个制造了无数悲剧、将人类随意转化为精灵、玩弄命运的家伙——〈幻影〉。这既是你的愿望,也是我们组织的……夙愿。”
折纸沉默着,审视着眼前的少女。
白之女王,那个恐怖的存在,她的势力为何要追杀〈幻影〉?她们之间有什么恩怨?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利用自己的仇恨,将自己卷入更大的阴谋?
无数疑问闪过脑海。
折织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轻声补充:
“我知道,你现在无法相信我们。毕竟……我们也是精灵,是你的‘同类’,也是你曾经憎恨的对象。”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但很快又变得坚定。
“但是,请你相信这一点——我们对〈幻影〉的敌意,是真实的。我们掌握着关于他的情报,知道他的行动模式,甚至……可能比他更了解‘灵结晶’的本质。”
“而这些,都是现在的你……最需要的东西。”
折纸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她说的没错。
孤身一人,刚刚成为精灵,对这个世界隐藏的规则一无所知,甚至连仇人的真面目都不清楚——这样的自己,要如何复仇?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吗?
白之女王势力,无疑是一群危险的存在。但与她们合作,或许……是唯一能快速接近真相的途径。
见折纸依旧沉默,折织轻轻叹了口气,向前走近一步。
夜风吹起她丧服般的裙摆和蓝白色的长发,她背后的漆黑王冠微微转动,散发出幽暗的光泽。
“折纸小姐。”
她第一次叫出折纸的名字,声音温柔,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你已经被卷进来了。被〈幻影〉,被灵结晶,被这个精灵与人类交织的、充满悲剧的漩涡。”
“独自挣扎,只会被漩涡吞噬。加入我们,至少……你能看清漩涡的中心是什么,能知道该向哪里挥剑。”
折纸抬起头,望向夜空。
星光黯淡,弦月如刀。
她想起了父母在火焰中的身影,想起了士道最后看她的眼神,想起了自己掌心凝聚的光。
然后,她缓缓放下手,周身的光羽逐渐消散。
“带路吧。”
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折织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浅浅的、如释重负的微笑。那笑容与她暗黑的灵装形成鲜明对比,竟有几分纯净的美感。
“好的。请跟我来。”
她转身,裙摆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向着丘陵更深处的黑暗走去。
折纸最后看了一眼远方的天宫市,那里灯火阑珊,仿佛另一个世界。
然后,她迈开脚步,跟上了那抹蓝黑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