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像贪婪的巨兽,舔舐着天空,将云层染成污浊的橘红与漆黑。倒塌的房屋发出最后的呻吟,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每一粒尘埃都裹挟着绝望的气息。
在这幅地狱绘卷的中心,一个小小的身影,瘫坐在瓦砾与火星之间。
银色的短发失去了光泽,沾满了灰烬。她仰着头,蓝色的眼眸像两块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生机的冰晶,倒映着天空中那个正在急剧变化的、曾被称为“天使”的影子。
纯白被墨色浸染,光洁的羽翼扭曲成荆棘般的骨刺,散发出的不再是凛冽的杀意,而是足以冻结灵魂的、深渊般的绝望。
反转。
这个词如同冰锥,狠狠刺穿士道的心脏,带来远比后背灼伤更尖锐的痛楚。
极致的绝望,将孕育出名为“魔王”的、拥有外形的灾难。
“折纸——!!!”
孩童尖利的声音冲破喉咙。
小小的身体里,属于五河士道的意志在咆哮。
他冲了出去,不顾碎石绊脚,不顾热浪扑面。视野锁定那根带着熊熊火焰、发出断裂哀鸣、正朝着那空洞眼神坠落的房梁。
来不及了!
这个念头带来灭顶的恐慌。
他扑过去,用这具十岁男孩的身体作为盾牌,将幼小的折纸紧紧裹入怀中,向侧面全力翻滚。
“轰——!!!”
房梁砸落的地点,火星如暴怒的群蜂般炸开。灼热的气浪狠狠拍在他的背上,单薄的衣料瞬间传来焦糊味和皮肉灼痛的颤栗。但他蜷缩着,将怀里的女孩护得更紧。
震动停止,耳鸣嗡嗡。他撑起身体,顾不上检查自己的伤势,立刻低头。
“没事吧?!折纸!”
女孩依然没有反应。
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固执地、穿透他的肩膀,望向天空。望向那里……正在彻底沉入黑暗的、未来的她自己。
绝望有两种。一种化为眼泪与哭嚎,另一种则凝结成更深邃、更寂静的东西。折纸的绝望,显然是后者。它正在她眼中沉淀,将她与这个燃烧的世界隔离开来。
“爸爸……妈妈……”
细微的、气若游丝的声音,从她微微颤抖的唇瓣间溢出。不是呼唤,而是确认一个刚刚被残酷烙入脑海的事实。
“……!”
士道感觉自己的心脏被那双无形的手攥紧、拧绞。他蹲下身,用这双孩子的手——指尖还带着摔倒时的擦伤——轻轻捧起折纸沾满烟灰的脸颊,强迫她的视线从天空转向自己。
“折纸……看着我。”
蓝色的漩涡缓慢转动,焦距一点点汇集,终于映出了士道焦急的面容。
那漩涡深处,是滔天的巨浪,愤怒的赤红、怨恨的漆黑、悲伤的灰蓝、迷茫的惨白……所有负面情感疯狂搅拌,几乎要将那点微弱的理性灵光彻底吞没。
“我……”
士道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痛。真相如鲠在喉。
他能说什么?告诉她那个带来毁灭的“天使”就是未来的你?告诉她这绝望的闭环源于一场悲剧的误会?不,任何言语在此刻都苍白如灰,且残忍无比。
他只能做出此刻唯一能做的、最本能的事。
他伸出手臂,再次将这个冰冷、僵硬、微微发抖的小小身体用力拥入怀中。
用自己同样稚嫩却拼尽全力的怀抱,试图隔绝一些身后的烈焰与头顶的绝望。
“没事的……没事的……”他重复着,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哽咽、破碎。这安慰如此空洞,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他能感受到怀中女孩的心跳,微弱而急促,像被困在冰层下濒死的小鸟。
“我……不知道你是谁……”怀里传来细微的、梦呓般的声音,带着全然的茫然。
“但……你刚才……说什么?”
那是在房梁落下前,他嘶喊出的那句话吗?士道深吸了一口滚烫且充满焦臭的空气,那气息灼烧着他的肺叶。
他将嘴唇贴近她冰冷的耳畔,每一个字,都仿佛用灵魂在铸造、用未来在抵押:
“你的悲伤,我来承受。你的愤怒,我来接收。如果迷惘,就依赖我。如果面临无可奈何的事态,就使唤我。”
怀里的身体似乎颤动了一下。
“全部、全部都发泄到我身上,没关系。”
他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她银色的发间,瞬间被高温蒸发。
“所以——千万……不要一个人去承担那份绝望。”
沉默降临。
世界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火焰的噼啪、远处建筑的闷响、姗姗来迟的警笛呜咽……都成了背景噪音。在这小小怀抱构成的脆弱避风港里,时间仿佛停滞了片刻。
然后——
“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积蓄的堤坝轰然崩溃。幼小的折纸终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嚎。
她不再是那个眼神空洞的人偶,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住士道胸前的衣服,指甲几乎要透过布料嵌进他的皮肤。
她把脸深深埋进他的怀里,哭声里是滔天的悲痛、被遗弃的恐惧、以及对世界骤然崩塌的无法理解。这是一个十岁女孩,在失去至亲后最原始、最彻底的崩溃。
“爸……爸……妈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不要丢下我……不要……”
“折纸……折纸……我在这里……”士道只能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用小手笨拙而坚定地拍抚她单薄的脊背。
他不知道这拥抱能给予多少温暖,不知道话语能带走几分痛苦。但此刻,这是他与这个陷入绝境的灵魂之间,唯一的、也是全部的联系。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有一瞬。汹涌的哭声渐渐平息,化为断断续续的、精疲力竭的抽噎。她松开几乎要抓破他衣服的手,小小的肩膀仍在轻轻耸动。
接着,她用手臂——那袖子早已脏污不堪——用力抹过自己的脸,擦去眼泪和污迹,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决绝。
她缓缓站起身,背对着士道。
“谢谢……你……”声音沙哑,但异常清晰。
士道仰头看着她挺直却依旧单薄的背影。
“你……到底是谁?”她问,没有回头。
“五河士道。住在这附近。”他回答,同样站了起来,身体变回的异样感尚未完全消退,但此刻无暇顾及。
“五河……士道。”她轻声重复,像在咀嚼,又像在刻印。
短暂的停顿后,风声呜咽。
“你刚才说的话,”她问,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是真的吗?”
“诶?”
“你愿意……全部承受吗?那些……软弱的感情。”
“对!”士道用力点头,哪怕知道这承诺重如千钧,“当然是真的!”
“这样啊。”
折纸依然背对着他,银发在热风中微扬。
“那么——”
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
“我的眼泪,交给你保管;我的笑容,送给你;开心和快乐也请你全部带走。”
士道愕然。
“——这是我最后一次哭泣,也是我最后一次露出笑容。”
她忽然回过头。
那一刹那,士道看见了。
被泪水洗净的脸颊上,烟灰尚未抹净,却绽放出一个极其短暂、如同冰原上转瞬即逝的极光般的微笑。那笑容里承载了太多未尽的悲伤、懵懂的感激、以及一种诀别的意味。美丽得令人心碎。
然后,她转回头,声音重新跌回冰点,甚至比之前更加寒冷坚硬:
“不过,只有这股愤怒是属于我的;这份丑陋的情感,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她微微侧首,余光似乎扫过天空中那已然彻底漆黑、正缓缓消散于烟云中的可怖身影。
“不管要花多久时间,不管要用什么手段,我都要……杀了她。杀了那个——天使。”
“天……使……”士道的心脏像是被那两个字冻结。他想呐喊,想冲上去摇醒她,想把真相塞进她耳朵里。但嘴唇像被焊死,只能徒劳地开合,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能改变什么?此刻揭穿真相,除了将她推向更彻底的疯狂与自我毁灭,还能有什么结果?
“所以,在那之前,”折纸最后说道,迈开了脚步,走向火焰与废墟的更深处,“请你保管那些感情,直到我——杀了天使为止。”
小小的、倔强的背影,逐渐被跃动的火舌和翻滚的浓烟吞没,最终消失在一片刺目的橘红与深黑之中。
“折……纸……”
士道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下。他双膝一软,跪倒在滚烫的瓦砾上。掌心被碎石刺痛,却比不上心中那弥漫开的、深不见底的无力感。
历史没有改变。悲剧的齿轮严丝合缝。他甚至没能拉住那个坠向仇恨深渊的灵魂,只是成了一个……苍白誓言的见证者与保管者。
“哈……哈哈……”沙哑的笑声从他喉间溢出,眼泪却更加汹涌地淌下,在满是烟灰的脸上冲出两道可笑的痕迹。
就在这时,身体的异样感变得清晰——视野在拔高,四肢在拉长,孩童圆润的线条迅速被少年的轮廓取代。赝造魔女的变化,解除了。是因为时限已到?还是剧烈的情感冲击耗尽了那份借来的、维系变化的微弱灵力?
他变回了十六岁的五河士道,跪在这片熟悉的、正燃烧着的故土上。空中的漆黑身影已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出现。只有火焰,依旧不知疲倦地吞噬着残骸,警笛声越来越近,历史的车轮正沿着既定的车辙,碾过这片焦土。
他只是个无力的旅人,闯入一片无法更改的过往,带回满身灼伤和一颗沉甸甸的、装满他人眼泪的心。
“士道——!!”
焦急的呼喊划破嘈杂的背景音,由远及近。
她甚至没顾得上完全站稳,就单膝跪地,伸出手似乎想检查士道的伤势,但在碰到他之前又克制地停住,只是紧紧盯着他的脸,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找到你了……你……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他背后焦黑的衣服,眉头紧紧蹙起。
士道看着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暂时失声。刚才发生的一切——时空的错乱、徒劳的奔跑、灼热的拥抱、冰冷的誓言、那诀别的微笑——太过沉重,堵塞了他的所有感官和语言。
他只是望着赛希儿映着火光的紫色眼瞳,在那里面看到了自己狼狈不堪的倒影,以及一种同样深切的、源于理解的无能为力。SSS部队的精英,阿修克罗夫特装置的使用者,此刻也只是一个在历史悲剧面前,与他一同感到渺小与哀恸的同行者。
火焰,仍在他们四周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废墟之上,摇曳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