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希儿的手在颤抖。
〈空间巨龙〉的损伤和连续战斗确实让她筋疲力尽——而是更深的、某种握住“不该握之物”的恐惧。
那枚灵结晶在她掌心，像一颗跳动的心脏，黑红色的光芒随着脉动忽明忽暗。每一次明暗交替，都有一股冰冷的、粘稠的、充满绝望的气息顺着指尖爬上手臂，钻进骨髓。
“士道……”
她看向跪在地上的蓝发少年。
士道低着头，身体因为刚才的变故而微微发抖。
从孩童变回高中生的体型后，他的校服显得凌乱不堪，上面沾满了灰烬和灼烧的痕迹。
但他似乎感觉不到这些，只是死死盯着地面，盯着那片幼年折纸消失的方向。
“折织……死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耳语。
不是疑问，而是某种无法接受的确认。
赛希儿咬紧嘴唇。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吗？说“节哀顺变”？那种话在这种时候，虚伪得令人作呕。
她只能把结晶往前递了递。
“这是……她留下的。”
士道缓缓抬起头。
茶色和金色的异色瞳里，还残留着未干的泪光。他盯着那枚结晶，看了很久。
然后，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结晶的瞬间——
嗡——！！！
低沉的共鸣声，从结晶内部爆发出来。
“什么——？！”赛希儿下意识想缩手，但晚了。
结晶像突然有了生命般，死死“吸”在了士道的手指上。不是物理的吸附，而是某种更深层的、灵力层面的连接。
“士道！你的灵力——！”
赛希儿惊呼。
她看到，士道身体周围，那些原本微弱流淌的、属于他自身的淡金色灵力，此刻正如同被漩涡吸引的溪流般，疯狂涌向结晶！
“唔……！”
士道闷哼一声，试图抽回手，但做不到。
结晶在“进食”。
贪婪地、迫切地，吸收着他体内浩瀚如海的灵力。
“停下！快停下！”赛希儿另一只手抓住结晶，想把它扯开，但手指刚碰到表面，就被一股强大的排斥力弹开，整条手臂都麻了。
“没……关系……”
士道咬着牙说。
他感觉到了。
结晶吸收的速度极快，但和他体内那股庞大到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灵力总量相比……就像从大海里舀走一瓢水。
九牛一毛。
真正让他在意的，是结晶的“变化”。
随着灵力的注入，那黑红色的、充满绝望的光芒，开始“软化”。
不是变淡，而是某种……中和。
他自身的灵力——那种包容的、温和的、带着“封印”性质的灵力——正在与结晶内部折纸的反转灵力产生某种奇妙的反应。
两种属性截然相反的力量，没有互相抵消，而是在结晶这个“容器”里，开始……融合。
然后——
结晶的形状，开始改变。
不再是规则的、多面体的结晶形态。
它像融化的蜡，又像正在被无形之手塑造的粘土，缓缓变形、延展、细化……
“这是……”
赛希儿睁大眼睛，紫色的眼眸里满是难以置信。
黑红色的光芒逐渐收敛，化作一层薄膜般的包裹物。而在光芒内部，结晶正在勾勒出……
轮廓。
人体的轮廓。
先是头颅的球形，然后是纤细的脖颈，单薄的肩膀，微微起伏的胸口，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
最后，是细节。
五官的模糊轮廓。
及腰的长发——虽然颜色还看不清楚，但长度已经显现。
“不……不可能……”赛希儿的声音在发抖。
士道也屏住了呼吸。
他感觉到了。
结晶内部，正在诞生的……是一个“存在”。
一个由折纸的反转灵力为“核心”，由他的人道灵力为“养料”，在这枚本应属于折织的人造灵结晶的“容器”里……
重新构筑的……
“生命”。
光芒彻底收敛。
结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
少女。
她闭着眼睛。
身体赤裸，但被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灵力薄膜包裹着，像是某种保护性的胎衣。
及腰的长发是白色的——不是折纸那种银白，而是更接近雪原的纯白，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微弱的光晕。
五官……
赛希儿倒抽一口冷气。
太像了。
和长大后的折纸，至少有七分相似。尤其是眉眼之间的轮廓，那种清冷的中性美感，几乎如出一辙。
但又有微妙的不同。
折纸的表情总是缺乏波动，像是冰封的湖面。而这个少女——即使还在沉睡中——眉宇间却隐约透着一丝……柔软？或者说，某种未经历练的、近乎天真的脆弱。
而且，年龄看起来更小一些，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
“折织……？”
士道轻声呼唤。
没有反应。
少女依旧悬浮着，呼吸微弱而均匀，像是陷入深度睡眠。
“不……不是她。”
赛希儿突然摇头，声音里带着困惑和某种更深的不安。
“我们的折织……那个和我们一起战斗、会害羞、会迷茫的折织……不是这个样子的。”
士道也意识到了。
气质。
这个少女身上散发出的“气质”，和他们认识的折织完全不同。
折织——他们所知的折织——虽然外貌年轻，但眼神里有经历过迷茫和追寻的沉淀。她会因为伪装失败而慌张，会因为被人看穿而害羞，也会因为坚定目标而露出认真的表情。
而眼前这个……
像一张白纸。
一片空无。
一个……刚刚诞生的、“崭新”的存在。
“但如果这不是折织……”士道的目光落在少女胸口——那里，一枚微小的、散发着淡金色和黑红色交织光芒的灵结晶，正嵌在肌肤中，缓缓搏动，“那她是谁？为什么会有折纸的灵力？为什么会从折织的结晶里……”
话说到一半，他停住了。
一个可怕的、却又合乎逻辑的可能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脊椎。
他看向赛希儿。
赛希儿也看着他。
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同一个答案。
“……过去的……折织？”
赛希儿的声音干涩。
“不……更准确地说……”士道缓缓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是……‘折织’诞生的……原因。”
时间悖论。
自我指涉的因果闭环。
折织穿越回五年前。
她带来的人造灵结晶，在战斗中吸收了折纸反转的庞大灵力。
结晶破裂，但灵力没有消散——反而因为士道的人道灵力注入，在这个“容器”里，重新构筑了一个“存在”。
一个由折纸的反转灵力为核心、由折纸幼年时残留的“性格碎片”为基底、由人造结晶的架构为躯壳的……
“新的……精灵”。
“如果折织不穿越回到五年前……”士道低声说，像是说给赛希儿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那么她自己……就不可能诞生。”
赛希儿捂住了嘴。
她懂了。
完全懂了。
那个在邻界被白之女王捡到的折织。
那个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的折织。
那个一直追寻“五年前火灾现场为什么有自己灵波反应”真相的折织……
她的“起源”，就在这里。
在这个燃烧的夏日。
在这个她注定会抵达、也注定会“死亡”的时间点。
她不是“回到”过去。
她是“在”过去……被创造出来。
“那……那我们的折织……”赛希儿的声音在颤抖，“她……她知道吗？知道自己会……”
“不知道。”
士道斩钉截铁地说。
他的目光，落在悬浮的少女脸上。
那张和折织相似、却又陌生的脸。
“如果她知道，就不会那么迷茫了。她就不会用五年时间，去追寻一个‘自己就是答案’的真相。”
空气沉默了。
只有火焰燃烧的声音，远处渐弱的哭喊和警笛。
然后——
悬浮的少女，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睁开了眼睛。
蓝色的眼眸。
不是折纸那种冷静的湛蓝，也不是折织那种带着温柔和迷惘的浅蓝。
而是一种……更干净的、如同刚被雨水洗过的天空般的蓝。
清澈。
空洞。
没有任何记忆、任何情感、任何“自我”的……纯粹的蓝。
她眨了眨眼，像是第一次学会“看”这个动作。
视线缓慢地移动。
扫过燃烧的街道。
扫过坍塌的房屋。
扫过满身伤痕、表情复杂的赛希儿。
最后，停在士道脸上。
停顿了几秒。
然后，她张了张嘴。
“…………”
没有声音发出来。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发出声音。
就像刚出生的婴儿，空有发声器官，却不懂得如何控制。
“她……”赛希儿往前走了半步，但又停住了。
不知道该怎么做。
该说什么？
“你好，你是由折纸的反转灵力和人造结晶在时间悖论中诞生的新精灵”？
“你将来会叫折织，会加入白之女王势力，会回到五年后和我们战斗，然后死在这里”？
哪一句都说不出口。
而少女——暂时叫她“无名的折织”——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看着那层半透明的灵力薄膜。
然后，试图移动手臂。
动作很笨拙，像刚学会控制四肢。
她抬起手，伸向士道。
不是攻击，也不是求救。
只是……单纯的“触碰”的意图。
像是想确认“自己”和“他人”的区别。
但就在指尖即将碰到士道脸颊的瞬间——
“唔……！”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
悬浮的姿态崩溃，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向下坠落。
“小心！”
士道本能地伸手接住了她。
很轻。
轻得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更像一片羽毛。
而且……体温很低。
不，不只是体温低。
他能感觉到，怀里这具身体，正在“流失”着什么。
灵力。
构成她存在的、刚刚诞生的灵力，正在以缓慢但稳定的速度……消散。
就像一盏没有灯油的油灯，虽然被点燃了，但燃料正在耗尽。
“她的身体……支持不了太久。”
赛希儿蹲下身，快速检查。〈空间巨龙〉的传感系统给出了粗略的分析数据。
“灵结晶刚刚成形，结构还不稳定。而且……这里的灵力环境太恶劣了。”
她抬头，看向四周。
火灾还在继续，但琴里的灵力暴走已经逐渐平息。幻影消失了，折纸消失了，能提供庞大灵力的精灵都不在了。
空气中残留的灵力，对于普通精灵或许足够维持，但对于一个刚刚诞生、需要大量灵力稳固存在的反转精灵雏来说……
杯水车薪。
“如果灵力继续流失……”赛希儿的声音沉了下去，“她可能会……消散。就像刚才的折织一样。”
士道抱紧怀里微微颤抖的少女。
无名的折织似乎也感觉到了“死亡”的逼近，蓝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浮现出情绪——
恐惧。
纯粹的、本能的、对“消失”的恐惧。
她抬起手，轻轻抓住了士道胸前的衣服。
手指很凉。
力气很小。
但那个动作，像是在说:
“救……我……”
士道闭上眼睛。
深呼吸。
思考。
必须救她。
不是为了“折织”——那个和他们并肩作战、最后消失的折织已经回不来了。
而是为了……这个刚刚诞生的、无辜的“存在”。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她只是因为时间悖论，因为一连串的巧合和悲剧，被“创造”出来的……受害者。
而且——
如果她在这里消散，那么“折织”这个存在，就会从时间线上彻底消失。
不仅五年后的折织不会存在，连这个时间悖论的闭环都会被打破。
会产生什么后果？
不知道。
但绝对……不能冒险。
那么，该怎么做？
哪里才有足够的灵力，能支撑一个反转精灵的诞生和稳固？
答案……
其实早就有了。
“赛希儿。”
士道睁开眼睛。
茶色和金色的异色瞳里，闪过决断的光。
“我记得……折织说过，她是在‘邻界’被白之女王捡到的。”
赛希儿愣了一下，然后猛地反应过来。
“你是说……”
“精灵的世界。那里的灵力浓度……足够。”
“但怎么去邻界？我们不是精灵，没有随意穿越世界的能力——”
“我有办法。”
士道轻轻将无名的折织放在地上——她已经虚弱到几乎无法站立，只能靠着他勉强坐着。
然后，他站起身。
抬起右手。
“来……吧。”
低声的呼唤。
不是对任何人，而是对自己体内……那股庞大的、至今仍未完全理解的灵力。
还有，那份与某个精灵的“联系”。
封印的联系。
灵力开始流动。
不是温和的、包容的人道灵力。
而是另一种——更狂暴、更霸道、带着斩裂一切意志的……力量。
黑紫色的光芒，从他右手手背上浮现。
光芒凝聚、延展、塑形——
化作剑柄。
然后是剑锷。
最后，是修长的、漆黑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剑身。
〈暴虐公〉。
夜刀神时香的魔王。
他自己也不完全清楚。
“暴虐公……”赛希儿喃喃，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赛希儿可是知道这把魔王的威力的。
那把剑散发出的气息，太具压迫感了。
那不是单纯的“强大”，而是某种更本质的……“破坏”的意志。
他深吸一口气。
然后——
挥剑。
不是斩向任何实体。
而是斩向……空气。
剑刃划过的轨迹，空间开始“扭曲”。
不是视觉上的扭曲，而是真正的、物理层面的……开裂。
一道黑色的、边缘闪烁着紫色电弧的裂缝，随着剑刃的轨迹，在空气中缓缓撕开。
裂缝内部，不是黑暗。
而是某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变幻莫测的光影。
色彩在流动。
景象在重组。
有时是荒芜的沙漠，有时是漂浮的岛屿，有时是倒悬的城堡，有时是纯粹的数据流……
那是……
“邻界……”
赛希儿屏住呼吸。
精灵的世界。准精灵的领域。一切与“精灵”相关的、脱离现世的异空间集合体。
裂缝还在扩大。
直到足够一个人通过。
“走。”
士道简短地说，然后弯腰，再次抱起无名的折织。
少女已经虚弱到眼睛半闭，意识模糊，只是本能地靠在他怀里。
“士道，你的身体——”赛希儿注意到，士道的脸色有些苍白。维持暴虐公的召唤，再加上斩开空间裂缝，消耗显然不小。
“没关系。”
士道摇头，然后一步踏入了裂缝。
穿越的感觉很奇妙。
像是穿过一层粘稠的水膜，又像是从一个嘈杂的房间突然进入隔音舱。外界的一切声音——火焰的爆裂、建筑的倒塌、远处的人声——瞬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寂静。
但不是无声的寂静。
而是充满了“能量流动声”的寂静。
灵力。
庞大到令人窒息的灵力，如同海洋般包裹着他们。
这里的空气都带着重量，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灵力顺着气管流入肺部，扩散到四肢百骸。
“这里就是……”赛希儿跟着踏入，警惕地环顾四周。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片荒原。
地面是某种暗红色的砂砾，踩上去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天空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只有一层永恆的、如同极光般变幻的彩色光幕，将整个世界染上不真实的色调。
远处，能看到漂浮的山峰，倒流的瀑布，还有如同海市蜃楼般若隐若现的建筑群。
“灵力浓度……至少是现世的五十倍以上。”赛希儿快速分析着〈空间巨龙〉的数据，“足够支撑她的存在了。”
士道点点头。
他怀里的无名的折织，呼吸明显变得平稳了一些。苍白的脸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但还不够。
她需要的是一个能让她“安全成长”、直到被白之女王发现的地方。
士道抱着她，在荒原上行走。
赛希儿跟在旁边，警惕着周围可能出现的危险——邻界不是和平之地，这里有各种领域、各种准精灵、甚至可能还有其他精灵。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
他们找到了一处相对隐蔽的地方——一块巨大的、如同被刀削过的暗红色岩石，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凹陷，像一个小小的岩洞。
里面很干净，没有生物活动的痕迹。
“就这里吧。”
士道小心翼翼地，将无名的折织放在岩洞深处相对平坦的地面上。
少女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
她半睁着眼睛，蓝色的眼眸里依旧空洞，但少了刚才那种濒死的恐惧。
她看着士道。
看了很久。
然后，嘴唇轻轻动了动。
“……你……是……？”
声音很轻，很沙哑，像是第一次使用声带。
但确实……说出来了。
士道的动作，停住了。
他背对着她，没有回头。
不能回头。
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的脸。
不能让她记住自己。
因为——
五年后的折织，不认识他。
如果现在让她记住，那么时间线就会产生矛盾。
他必须……维持这个闭环。
必须让“历史”按照已知的轨迹发展。
折织在邻界被白之女王捡到。
折织加入女王势力。
折织回到五年前，然后“死去”。
折织的灵结晶诞生出“新的折织”。
新的折织在邻界成长，然后……再次被白之女王捡到。
一个完美的、残酷的、无法打破的……因果循环。
而士道……只是这个循环中，一个“不该存在”的参与者。
一个……“历史的一部分”。
“……我不是谁。”
他终于开口，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带着冷漠。
“睡吧。醒来后……你会忘记这一切。”
说完，他站起身。
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岩洞。
“士道……”赛希儿跟上来，想说什么。
但士道抬手制止了她。
“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可是她——”
“她会活下去。”士道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疼，“被白之女王发现，被带回现世，然后……在五年后，和我们相遇，战斗，最后……回到这里，完成这个循环。”
他顿了顿。
“这就是……‘折织’的命运。”
赛希儿沉默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岩洞深处。
那个白色的、蜷缩着的、如同初生雏鸟般脆弱的少女。
然后，转回头。
